新书--脱缰之马

游泳课 我和游泳教练浸泡在不愉快的气氛中，不是在水里，而是在他正驾驶的汽车里。他是我女朋友介绍给我的，或者说，强加于我的。 夏天在海滩时，我就发觉女友对那些擅长游泳的男人很有兴趣。她一直在与其中几个英俊、健美的年轻人眉目传情。那些人就是所谓的“沙滩男孩”吧，他们冲浪、潜水、打沙滩排球，追逐玩闹，累了就倒在沙滩上晒太阳，将皮肤晒得黝黑发亮。他们身上的确散发着一股阳光与海风混合的气息，那也许可以挑动女人的欲望。 我不会游泳，我到海滨来只是为了陪伴女友。我坐在沙滩一座破木屋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她在海中畅游，偶尔抬头看一眼天空，期盼下场大暴雨，但那几天海滨的天气极好，太阳竭尽全力喷吐着金色的光焰，空中一朵浮云都见不到，海浪翻涌，上演着大块光斑离合聚散的戏剧。他们就在海中尽情嬉戏着。 一天深夜，我独自去海边散步，沙滩上已不见人影，白天的燥热散尽，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荒凉的味道，几家临海的商铺还亮着灯，沙地上密密麻麻的脚印仿佛一张张丑陋的人脸。海面在夜空下涌动，向海岸推出一条条细长的白浪。 旅行归来后不久，我便被交到了这位游泳教练手里。教练的年纪与我相仿，但观其面貌，远比我成熟老练。他身形魁梧，穿一身西装，能感觉到衣服下面全是隆起的肌肉。他的胳膊真的比我的腿还粗。此刻，我正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跟着他去往一个“学游泳的好地方”。 “我对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知道，所以要帮你克服恐惧。” “我自己也尝试过。” “怎么尝试的？” “有一阵子，我经常把脸扎进水盆里，闭住气数十下再抬头。” “根本没用，很愚蠢，今天带你去的地方可以让你彻底克服……” “有一次，很奇怪，我抬起头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张男人的脸。我忽然产生一种神秘体验——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这个体验特别深刻。然后我想抓住它，但它很快消失了，在我还来不及回味的时候就消失了。我已经想不起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应该是个夏天。” “你是不是有点自大狂？” “没有，跟自大没关系，只是体验，真实的体验。” “那你是不是很自恋？” “您什么意思？” “你女友说你这人有点心理阴暗。” “她对您说的？” “当然，她还说她有点怕你。” “天哪，她怎么会对您说这些？” “但我看出来了，你是条可怜虫。一个喜欢妄想的懦夫、胆小鬼、可怜虫。” “这只是您的想象，我不会游泳，您就把我想象成一个懦夫，其实您一点也不了解我。” “开始我是摸不清你的底，但一见到你我就明白了，你就是条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感到气氛不仅不愉快，甚至有几分险恶。他把车开上了盘山公路，地势越来越险峻，但车速丝毫没有慢下来，教练稳稳地把控着方向盘。外面阴霾密布，天空正酝酿一场暴雨。 “你别生气，我说话有点直。总之，我会改造你，你很快会获得新生。” “我只想好好过日子，老老实实过日子。” “我可没不让你老老实实过日子！” “你们要把我驱逐到什么地方去？” “谁要驱逐你？” “我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为什么总要把我驱逐出去，一直驱逐到世界外面？” “你可别不讲理啊！” “好吧，我是该开始过另一种生活了。” “这就对了。你很快就会过上另一种生活。” “重新开始。” “没错，重新开始。” 天边划过一道道白色闪电，却没有传来雷声。我闭上双眼，闪电的光芒穿透我的眼皮，那片虚幻的金色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的躯壳开始发抖，那是出于动物本能的恐惧。我设法让它不露声色。等稍微平静一些，我便开始慢慢移动，痛苦地移动，极度痛苦，一点点地，我从这糟糕的处境中脱离出来。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车已经停了。教练推开车门钻出去，示意我也下车，但那里已仅剩一具躯壳。躯壳没有反应。教练有些暴躁，他拉开那边的车门把它拽出去，那架势就像要打它一顿。之后，软塌塌的躯壳便一摇一晃地跟着他走了。 我听到轰响的水声，眼前出现一座水库，灰色混凝土嵌入黑沉沉的山体，熔铸为一片突兀却完美的几何体，一道白色瀑流正从水坝的泄水孔喷薄而出，在一派灰暗中发出冷冷的白光，水面上浪花四溅。教练领着躯壳上到一块巨岩上，下面是幽暗的水潭。教练在指点着什么。为了看清楚，我靠近了一些，只见水下有一片巨大的黑影慢慢游上来，但它并没有浮出水面，无从判断那究竟是什么。 这时教练猛地一推，将我的躯壳推进水里。水下的东西以闪电般的速度咬住躯壳，毫不费力地将这块肉饼撕碎，血像殷红的雾弥漫开。我隐约嗅到一丝腥味。几分钟后，躯壳被完全吞食，水中那个东西潜下去了。 不管那是什么，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它拖上岸来，让它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此刻，我克制住对它的好奇心，回到车里。这次我坐到了驾驶座后方的位子上。滚滚雷声终于响起来，紧接着雨水倾盆而下。 又等了将近十分钟，教练穿过重重雨帘回来了，他被淋了个透湿，嘴里不住咒骂着。车窗外一片白茫茫。但他不准备做片刻停留，立即启动车子，吹着口哨向山下开去。 车刚开到**处弯道，我就从后面伸出双手，死死遮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