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一

一 玉茗养好几只狗。狗不可能万寿无疆，所以从**只小泰迪美月到来开始，家中狗的序列并不是一成不变，已经死去三只，她马上又补充进来。都不是刻意的，某天走在路上，就看到瘸腿的、拉痢毛的、奄奄一息的，她瞄一眼，腿就迈不动了。 她住一套七十八平方米的房子，房子在一楼，下面还有间七平方米的杂物间，都是吴鼐平留下的，吴鼐平是她前夫。 四年前离婚时吴鼐平对她说：“房子留给你吧。” 玉茗没推辞，既然给了，就要了。总之婚是吴鼐平主动离的，房子是吴鼐平主动送的，她都没花什么力气。办好离婚手续出来，她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把时间留给了吴鼐平。衣服、鞋子、书，这些东西毕竟得拿走。至于其他，爱怎么搬就随便搬。其实沙发、电视、冰箱都原封未动，但玉茗回来时还是觉得家一下子大了几圈，像一件宽松大袍似的笼罩下来。她坐到地上，怔了半天，觉得无论如何都该哭一哭，结果却连气都没叹一声就靠墙睡着了。 第二天她就碰到美月了。 美月是深褐色的，浑身毛发卷卷，有两撮耷拉下来覆在眼睛上，项圈上挂着两个红铃铛。从毛色与体格来看，肯定是出自家道殷实的富主，得宠过，有过好日子。*初玉茗以为是谁家走失的。 她去离家百来米外的公园散步，沿着鹅卵石小道走一圈，看到有只小狗坐在路边，仰着头，眼睛藏在长毛下隐约闪动。又走了几圈，它还那样一动不动。玉茗停下，又蹲下，与它对视几秒，没看出什么。她站起，继续打圈，结果听到后面传来铃铛声，狗跟来了。太主动的东西都令人生疑，当初吴鼐平追她就非常主动，事实已经证明没有好下场。她开始在树丛中穿来穿去，觉得挺好玩的，像地下 党抛掉特务，又像明星甩开狗仔队，很有游戏感。但等她回到家，正掏出钥匙开门，铃铛又响了，从楼梯上响来，然后眨眼间狗就到了脚下，钻进微微推开的门缝。太意外了，这到底算什么缘分？她把狗抱回公园，放到原处。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狐疑地打量她，又打量狗。玉茗连忙说：“不是我家的。”男人又看她一眼，似乎在信与不信之间犹豫了一下，说：“这只狗眼半瞎了，已经被人丢在这里好几天。我刚才来没看到它，以为它死了。”玉茗怔了片刻，把狗放下，然后转身离去。当时她是这样想的，谁喜欢残疾呢？我也不喜欢，但如果它再次跟上，那又另说了，也许是自己前世欠下它的，这一世寻上门来讨债。 果然就跟上了，一路铃铛声哗哗哗不绝于耳，一直跟到家门口。 玉茗掏出钥匙时，低头瞄了一眼，狗也正仰头往上看，看不出眼已半瞎，眸子很黑很大，闪着一层玻璃光，光得那么无邪，似乎与玉茗已经熟悉一百年了。那么来吧，请进。是只母狗，取名美月。这就是一个开始了，之后城里各处落拓的狗好像都得到了消息，走投无路时就想尽办法往玉茗这里跑。但它们估计大多半途就夭折，成了别人锅里的肉，即使见到了玉茗，也并非都得救。病了，病得很重，或者到龄了，又老又病，死也是难免的。无论如何，只要遇上了，玉茗都尽力救，救不了是另一回事。 有一天手机响了，是吴鼐平打来问她：“听说你养狗了，你为什么养那么多狗？”玉茗说：“我为什么不能养这么多狗？”没有等吴鼐平再问下去，她就把电话搁下了。她正用木梳子给美月梳毛，美月挺乐意的，在她双膝间工整躺着，微闭住眼，急等玉茗下手。一只眼睛不好使的美月，需要每天保持良好形象来支撑内心的脆弱。与美月的美貌相比，玉茗觉得吴鼐平的电话太无关紧要了。过后有疑问闪过：谁告诉吴鼐平的？但也就闪闪而已，没往下想。这楼里的人多次跟物业闹，物业就找上门，说狗臭，说狗吵。她觉得奇怪，明明狗跟她同一屋子，哪里臭了？哪里吵了？别人隔着厚厚的楼板和墙，怎么却说三道四呢？ 所以吴鼐平得到消息也正常。吴鼐平在这里住过，户主原先就是他。 二 玉茗和吴鼐平是师专同学，两个人同岁，一个学中文一个学历史，毕业时学历史的吴鼐平去了市委宣传部，而玉茗则进了区教师进修学校。房子是宣传部的集资房，两室一厅，不大，但在玉茗看来已经不小了。她跟吴鼐平*大的分歧总是体现在这些细微的方面。吴鼐平很快当上部长的秘书，写文件，写发言稿，部长不下班他也不会离开办公室,部长走了，他一般也要再留会儿把第二天的 事先处理掉一些。而她，竞争上岗，不去,评职称要论文，不写。 二十七岁结婚，三十四岁离婚，整整七年，怀孕过两次，都流产了。然后又过了四年，玉茗一日不如一日，每天坐办公室发呆，去不去上班都无所谓。一个单位可去可不去的人，就等于可有可无的 人。玉茗就这样渐渐退出众人的视线，她觉得挺好的，真是太好了。而吴鼐平这几年变化却很大，已经是市广电集团副董事长，离董事长只是半步之遥，再往上升是迟早的事。另外吴鼐平再婚了，娶了电视台主持人。 离婚后玉茗跟吴鼐平几乎没联系，但楼上楼下住的都是吴鼐平 以前的同事及家属，吴鼐平的情况她不至于听不到。很好啊，就如同看着这座城市的楼房到处越建越多、越建越高档一样，玉茗既没高兴，也没不舒服。 玉茗个子不高，小头小脸，年轻时靠南方女孩特有的清秀感，倒没觉得哪里不好，过了三十岁，该来的气质没来，胶原蛋白又开 始流失，皮肉就显出几分松垮状了，脸色发青，腮帮往里凹，背微驼，整个人就显出几分枯萎状了。至少这四年她都没穿过新衣服，齐肩的直发也是自己随意剪的，本来就很少笑，现在更少了，总是寡淡着眉眼匆匆地来去，见到熟人也爱理不理的……虽然狗让邻居烦，但毕竟还是有人觉得她可怜，偶尔碰面，也会主动跟她搭讪： “玉茗老师你得再找个伴啊，老是这样，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玉茗脸上的皮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她肚子里连笑几声。美月、美汝才天天眼巴巴盼着有个伴哩。有了美月后，她后悔自己之前浪费了太多好时光，生活中有没有狗，真是大不一样啊。接下来家里 又来了美汝、美那、美次、美弟……对，全是美字辈的，真的美，它们哪只都不丑。玉茗想，同情她的人都有多傻啊，如果她愿意说，单一只美弟就可以让她讲上三天三夜。 美弟是只米黄色的拉布拉多，据说产地是英国，却跟那里的人不一样，眼睛不是蓝的，很黑，还有一个心形的黑鼻子，老是呵着嘴，把长舌头斜斜地伸出来，吊在嘴角卖萌。在玉茗养的所有狗里，美弟是唯一没有任何毛病的，不仅没病，还特别尊贵过。虽也是被遗弃的，但它弃得别具一格，因为丁菲怀孕了。 丁菲就是市电视台那个女主持，吴鼐平的新老婆。据说丁菲并不担心自己养的狗害了自己肚子里的胎儿，她牵狗出门都带着纸巾 随时给狗流下来的哈喇子擦嘴，傍晚出来溜时，则带着湿纸巾，狗拉了屎，屁股一定得擦一擦。 玉茗听着就咧嘴一笑，这样看来丁菲是把狗当儿子养了。母亲 怎么会怕子女害自己呢？担心的人其实是吴鼐平。吴鼐平快四十岁，马上就跨进老男人行列了，才即将迎来**个孩子，这对他来说是大事。吴鼐平牵着丁菲的狗找玉茗，是他离婚后的**次故地重游。屋里跟以前已大不一样，虽然冰箱、沙发、电视还是原来那个，甚至连位置都没有挪动过，但原先空白的墙上却花花绿绿了，贴的全是美月、美汝它们的照片，反正来一只，就拍几张，拿到街 上冲洗放大装框，再挂上墙。墙变了，屋里的风格霎时也变了。不是用单反，也不是用傻瓜机，玉茗只是特地买了高像素的手机，这 样即使带它们走在路上，也随时可拍。歪头的，张嘴的，奔跑的， 瞌睡的，耍闹的，清晰度就不能挑剔了，但每个瞬间都呆萌有趣。 吴鼐平肯定也很意外，他在照片前一张张仔细看过，如同看哪位大 师的影展。吴鼐平说：“帮我养几年，等孩子上幼儿园后再说。” 玉茗问：“它叫什么名字？”吴鼐平说：“拉斐尔。”玉茗想了想说：“养可以，但改个名，叫它美弟吧。” 美弟的来历如此与众不同，就注定有更多的故事。 但玉茗并没跟任何人说过。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