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岁月

1989年9月2日傍晚，西川省吴州大学中文系阶梯教室。 中文系的传统，就是在开学**周的周末召开全系学生大会。按照惯例，系主任马沛文会总结上学期教务工作，表彰奖励名列前茅的学生。系党总支书记叶礼章则会强调开学纪律，给那些吊儿郎当的学生泼一盆冷水。毕竟这里是大学，传道授业解惑的高等学府。上学期，总有几个大一学生上课神游，下课就到年轻教师宿舍打麻将。期末考试，领头的汪世军竟然4科全挂！如果不是学校党委宣传部宇文默部长出面求情，这几个家伙可能现在就只能在家忏悔，或者在补习班复读。都说大学生是天之骄子，老天在打磨这几个货的时候，一定是打盹了。宇文默部长也没办法，当年下牛棚，如果不是村支书汪德祥关照，他那副小身板能否挺得过来还是个问题。时移世易，汪支书的老幺汪世军考到吴州大学中文系，正是他报恩的机会。说起来这小汪人倒是机灵，就是太皮。不过，这些都是小菜，今天一一省略。大家都很沉闷，甚至心情复杂，因为叶礼章即将宣读学校校务会的《决定》。谁也没想到，这一次挨板子的，是昔日大家的榜样和标杆，方言。 方言是谁？如果你这样问，肯定会招来异样的眼光。整个大一，方言的专业成绩在吴州大学中文系八八级从未下过前五，又是校刊《采石》主编，系里三大球绝对主力，还打得一手漂亮的乒乓球。可以说，在学校篮球场，*有女生缘，风头盖过体育系几个明星队员的，就是这个中文系的方言。 叶礼章也很郁闷，按说，像方言这样的学生，应该是将来输送到西川大学的好苗子——大二期末，年级前五都会有幸交流到著名学府西川大学。不过学生集访也搞了，学校的处分也来了，作为系党总支书记，他还得贯彻、落实。 马沛文简短通报上学期教务工作后，叶礼章宣读了校务会《关于处分个别学生参与集访的决定》。中文系学生方言，因组织、参与集访，经教育认识深刻，反省彻底，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经校务会研究，决定给予方言同学严重警告处分，留校察看一年，取消两年评优评先。 走出中文系阶梯教室，昔日校园之星方言走在*后。大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心情各异地回到寝室。只有鲁小米跟在方言后面。鲁小米跟方言结识，是在吴州的南门山车站。两人都是大包小包，一见面就聊上了。得知方言母亲也姓叶，鲁小米说，我们其实是一家的表兄弟。方言家在梅州，离吴州水路两百公里，一条长江浩浩汤汤，连接了吴州和梅州。方言晚上上船，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吴州。鲁小米是吴州土著，用他的话说，是百年基业，系于斯土。鲁小米的曾祖父鲁广山是吴州榨菜**人邱寿安的开山弟子，跟随邱老掌柜在上海、武汉这些大码头开设商铺闯世界。鲁小米的爷爷鲁昭庆是鲁广山的老小子，鲁广山在外面积攒了基础，就回到吴州自立门户，专门往下河卖榨菜头。下河是宜昌下游地区的通称。但鲁昭庆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只对一把算盘情有独钟，吴州商界有口皆碑。抗美援朝的时候，鲁昭庆响应国家号召，把自家商号“德福祥”捐给前线部队，被评为地区支前先进个人，并吸收进地区商业公司任主办会计。“文革”期间，虽然几次被抓进学习班，但作为可以改造好的对象，总算有惊无险度过了那段黑色岁月。鲁小米的父亲鲁成祥是七四级工农兵大学生，主修船舶设计，毕业后在吴州地区轮船公司任技术员。前几年地区开展干部“四化”建设，本来地委组织部建议方案是鲁成祥“一肩挑”，任地区轮船公司党委书记、经理，宣布的时候变成了“双黄蛋”，经理安排了上海交大毕业的叶子龙。至于理由，没人说，鲁成祥也不便问，只是大约听说是自己过了四十五，从年轻化这个角度，不及三十六岁的叶子龙。他心态也好，本来以为一个副经理就到头了，结果组织上还压了担子，安排他任党委书记。吴州地区轮船公司是三千多职工的大型国企，连续十年利税都在五百万元以上，在长江流域是叫得响的明星企业。这几年，又打造了“长江之星”等系列游轮，更是在西川省名噪一时。鲁小米在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大名叫鲁峰。毛主席有一首七绝《为李进同志所摄庐山仙人洞照》，其中有名句“无限风光在险峰”。鲁成祥其实也有“山高人为峰”的想法，这个老大培养好了，后面的孩子就有个榜样。鲁昭庆坚持自己的意见，一直把孙子叫鲁小米。鲁小米生在九月初九晚上九点，只有四斤九两。鲁昭庆略通阴阳，知道孙子是钗钏金命，五行土望缺木。小家伙模样可爱，但必须取个小名，否则要走三十年墓库运。不如就叫小米，植根大地，生生不息。再说，大书法家米芾不也自称小米吗？这个名字，有出处，有韵味。鲁小米自己倒是无所谓，爷爷叫他小米，父亲叫他鲁峰，都答应得脆生生。中文系的学生喜欢搬弄文字，听说他还有这一段故事，都说小米好，耐生长，有出息。二十年后，没准给系里出个省管干部，那就是吴州大学的骄傲了！ 上学期期末，鲁小米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并被发展为入党积极分子。敦敦实实的鲁小米跟在方言身后，就像堂吉诃德跟着个桑丘。“老大，我还是不明白，你那天已经坐在行署中会议室，怎么半路就走了？”鲁小米问。 “还记得秦专员讲的那番话吗？社会主义五百年。”方言反问道。那天，在行署中会议室，接见学生代表的是行署专员秦宋，年轻的改革家。秦宋是红二代，父亲秦晋是中共吴州地下党负责人。1949年11月28日，在吴州县城东郊，迎来了四野386团，秦晋成为新中国成立后**任吴州地区吴州县委书记。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老秦书记为了给吴州县的群众多留一口粮食，调减了收购基数，就此得罪省委书记王海丰。不久，老秦书记被一撸到底，吴州多了一个“走资派”。秦晋后来走得很决绝，也很壮烈。在红卫兵连续给他“戴高帽”“喷气式”斗争一个月后，他用二十年前做地下工作时的上线领导李廉儒传授的方法咬舌自尽。那个血肉模糊的场景秦宋永生难忘。父亲，曾经是自己指路的明灯、人生的高塔、红色的旗帜。现在却成了一具尸体，毫无生气，千夫所指，自绝于人民。父亲怎么会与人民为敌？他在这个城市战斗、工作了几十年，这样的结局令人战栗。恢复高考后，秦宋带着一大筐疑问考上西川大学，学习工业电气自动化。八十年代初，国家提倡干部“四化”，吴州地区通用机械厂技术员秦宋被提拔为厂长。三年后，进入地委班子，任地委委员、行署常务副专员。两年前，又晋升专员。西川省和吴州地区的老一辈都记得老秦书记的贡献，这小秦又红又专，国家政策摆在这里，秦宋作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接过了行署专员的接力棒。 平时，中会议室是召开行署办公会的场所，是秦宋与来自地区各部门、县市、国企的一把手，外资企业、民营企业老板，以及省里、京城各路神仙，一起议事或者角力的主要舞台。当然，秦宋通常是胜利者，一锤定音，然后吴州的某条线就会因此得到支持和推动。 秦宋与学生代表一起回顾了社会主义发展史。从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讲到欧文、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和教训，以及中国的改革开放。秦宋说：“其实，我经常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些年东欧会发生如此巨大的社会动荡？二十一年前，我的父亲，吴州县委**任书记秦晋，也是在这个大院咬舌自尽。当时造反派和红卫兵说他是自绝于人民，作为一个红小兵，我一直想不通，江山都是他们这一辈打的，怎么会自绝于人民？这岂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十年前，我父亲的上线领导李廉儒同志临终前，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为了完成他交办的*后一个任务，保守吴州县粮食收购基数的秘密，烧掉了那张原始单据。他个人的殉难，换来了上万群众的保命粮，不至于外调非洲。你们说，这样的人生结局有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老一辈有信仰。你们应该听说过红岩烈士王朴，当时他的母亲已经筹集了两千两黄金，准备打点国民党军统的上层。但他拒绝了这个唯一的生存希望，嘱托母亲把黄金捐给华蓥山游击队作为活动经费。同学们，你们今天，此时此刻，未必能听懂我的发言。但我作为一个经历过灾荒年和‘文革’的过来人，同时也是高考政策的受惠者，我想告诉你们的是，社会主义在中国不同于在其他国家。我们有可能是处在*充满机遇的时代。去年的十万人才下海南，到现在大家都还津津乐道。你们也看到了这几年珠江三角洲发生的巨大变化，我觉得，深圳速度就是我们未来将要迎接的变化。我也坚信，在你们中间，一定会有坚韧不拔的攀登者、成功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