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装长篇小说:桃花女人

她走在推土机履带压出的印辙上，四处空空旷旷。不管她踩着一块石头，或者半截树根，或者一块破布，都会仔细地翻看，她在寻找过去生命的痕迹。她极有耐心，目光一寸寸地搜寻，由近及远，后来她抬起头，什么都没有，眼前只有红土蓝天。那些一院一院的房屋，那些沙沟边的黄楝茶树，那些围着老埂簸箕粗的树桩，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总该有点什么吧？一片瓦，半截椽子或者是破锅烂灶，然而变戏法似的，什么都不见了，不知道哪去了。她使劲地踢脚下的泥土，她觉得村子不是没了，而是沉到了地下，一层红土把它们盖住了。不管怎样碾压，但那些房屋还在，那些黄楝茶树还在，场上的谷堆石碾还在。她跺跺脚，似乎感到村子还在脚下微微地、轻轻地呼吸。 变化是从山那边开始的。先是一尺宽，然后是一丈宽，那半边山就被推平了。山上的树消失了，只见红得亮眼的土。先是小河边那片田，然后是水口头，再就是大井岗。田里的绿色消失了，又是红得亮眼的土。有汽车驶过，后面是一排排的楼房。它们突然间就出现了。她惊异这一切变化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她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呼吸，甚至来不及想她应该高兴还是悲哀。 昨天晚上，她在睡梦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卢秀儿——卢秀儿——”那声音显得苍老和哀伤，既熟悉又陌生。喊声未绝，又听到房梁吱嘎作响，似要倾覆。她看到一片黑影当头罩下。她惊叫却听不到声音，她想逃，脚似被钉住，难动分毫。等她挣扎着从恐惧中醒来，屋内黑沉沉的，冷风从窗隙吹进来，“呜呜”作晌。她抚不平q卜平怦”乱跳的心，索性坐起来，而额头却已是细汗密布。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极力不去想梦中的情景，可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有一只手在拉扯她的心，让她的心隐隐作痛。 清早起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叫了辆出租车来到这里。村子里的人一进城，就不再到这里来了，他们要割舍掉过去的一切，容不得一丝的牵挂，或许他们要用余生去品尝城里人悠闲生活的滋味，而无暇回头去多看一眼。可是她却不能不牵挂。这里曾经有一栋属于她的房子，这是她*为自豪的，而且这是她一生的杰作。她舍不得舍弃它，这栋房子里曾经有过她的情爱，她的欢愉，有她生命的点点滴滴。搬家的那一天，她只带走一些生活用具，其余的都让人拿走。房子被搬空，她的心也跟着空了。临出门，只见梁上吊下两只黑黑的大蜘蛛，开始在屋里织网。她千辛万苦地把房子盖起来，她让它出生，却没有看到它的毁灭，她后悔没有时常来看它。不过后来她想，看了又能怎样呢，或许还是不看的好，不然她肯定受不了。 她沿着村后的小路往青头山爬。山路是牛在红砂石上踩出来的，不知有多少头牛踩过，也不知踩了多少年，红砂石上留下一个个深陷的窝，下雨天就会注满了水，亮亮的。没有牛再来了，这些石窝又什么时候会被填平呢？她捡了根镰刀把粗细的树枝拄着来到半坡上，这里有两座不显眼且略显孤单的坟，四周有低矮的青冈树和松树。这里埋着她的丈夫和另一个跟她没有关系的人。她丈夫坟上的草已经长成密密的一大蓬了，另一座坟上的草还稀疏着。枯萎的坟头革在秋风中刷刷作响。她的丈夫叫周大憨，生卒年月在三尺高的墓碑上刻着。另一个人叫诺希，没有生卒年月，只有一个不像名字的名字刻在两尺墓碑上。诺希在村子里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也无儿无女，在这世上光骨碌孑然一身。他甚至没有名字。听说是村里的老人将白族话里吆呵牛的“诺诺诺”“希希希”的音调，各取一字做了他的名字。从此以后他才算有了名字。他死的时候，她叫村子里的人将他埋在这里，距她丈夫的坟墓三尺远。每年冬至和清明，她来给丈夫扫墓时，也会顺便给诺希一张黄纸，一炷香。她交代过她的儿女，等她死了，女儿来看她的时候，也要记得给诺希点香烧纸。 她使劲吹掉墓碑上的尘土，然后用手掌慢慢地抹千净。一根根拔掉墓碑前野蛮生长的狗尾草。待她清理完毕，手指上已被勒出了斑斑血痕。她艰难地直起腰来，看着夭上那停住的云，那紧挨着青头山矗立着的锅盖山和白虎山，看看那山脚下已经隐没的大桃花村，她突然明白了她为何要匆匆而来。她是来凭吊躺在土里的两个人，凭吊大桃花村曾经的生命，凭吊自己已经逝去的年华。她心中不禁掠过一丝凄凉。 她本来可以不必如此哀伤，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