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子/(日)今村夏子

1 据说，我小时候身体很弱。出生时体重远远低于新生儿标准，所以在保育箱里待了将近三个月。 听父母说，我即使出院了也非常麻烦。因为我不喝母乳，喝了也会吐出来，还经常发烧，拉白色大便，流绿颜色的鼻涕，因此他们整天要抱着我奔走于医院和家中。半岁时长湿疹，一开始只是脸上冒了几个小点，仅仅一周就遍布了全身。母亲说，我得中耳炎时凄厉的哭声，得肠胃炎时不住的呕吐都给她带来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是湿疹的症状*让她难受。她涂了专科医生推荐的药膏，也尝试了各种偏方，就是治不好我的病。父亲说，看到我戴着连指手套的小手，他觉得特别可怜。 据说，那时候我总在半夜里痒得嚎啕大哭，父母在一旁无能为力，只能跟我一起哭。当时才五岁的姐姐也连带着哭了起来，引得附近的狗齐声吠叫……由于每天晚上都这样，不断有邻居来我们家抱怨。当然，这些我一点儿都不记得。 母亲当时是家庭主妇，父亲在财产及意外保险公司工作。一天，父亲在公司不经意间说出了刚出生那个孩子的种种病痛，而刚好听到这些话的同事说：那是水不好。哈？水吗？对，是水。 第二天，那人带了满满一塑料桶的水给父亲，还说：“请用这些水每天早晚给令千金清洗身体。”因为不要钱，父亲就收下了。 “落合先生说，洗的时候不要使劲搓，而是用沾了水的毛巾轻轻拂过长湿疹的地方。” “嗯，我试试。” 母亲早已决心为我用尽所有办法，当晚便按照父亲打听来的方法给我洗了身子。听说，那天我夜啼的次数比平时少了。第二天早上，母亲又给我洗了身子。那天晚上和次日早上也一样，按照父亲同事交待的方法，一天两次。仅仅是换了一种水，我这个每次洗澡就要大哭的孩子竟然舒舒服服地任凭大人摆布，首先这点就让父母感到很不可思议。第三天，我皮肤上的红肿眼看着消退了许多，因为瘙痒而闹别扭的次数变少，晚上睡觉的时间比哭泣的时间更长了。母亲的日记上写着，换了水的第二个月就“治好了！这真的可以说是治好了！”那想必是治好了。 父亲要到的水不仅对湿疹和伤口有奇效，他们开始饮用那种水后，身体也强壮得连感冒都不再有了。我还听说，那种水无论饮用还是烹调都可谓万能，明明没放白糖或味醂[ 日式料酒，比中国料酒偏甜。（译者注）]，也自带一种淡淡的甘甜。宣传册上介绍：用它来做饭可以抚平食材的刺激性味道，成菜后口味温和。一开始，父亲只是在水桶倒空以后拿去公司，跟同事交换满满一桶新水，不过从第三次开始，他就不太好意思白拿，提出要用钱购买，管同事要了宣传册和订购目录。 那种水通过电话销售，名叫“金星的恩惠”。宣传册上用十几行密密麻麻的文字介绍了水的效用：提高免疫力、美肤、控制血压、缓解虫咬、激活右脑、改善体质……总之就是万能神水。再把订购目录往后翻，还能看到蔬菜、点心、调味料和营养剂等产品。*后几页还刊登了拐杖、服装、眼镜、家具这些东西。母亲先把家里的水换了，随后把食材换了。换过食材后，母亲的感想是——“我以前究竟给孩子吃了些什么啊？”“简直跟下毒没两样！” 那段时间，母亲在日记中逐一记录我喝了什么、吃了什么、睡眠时间、小便颜色和次数、大便色状和次数、体温、脉搏、体重、脸色、舌苔、眼白、当天穿着服装的材质。多亏了更换用水和食材，我得以健康成长，母亲的记录也日渐简化。我三岁那年，她不再记录脉搏和服装材质，四岁，不再记录体重和眼白，到了上小学时，母亲便只会记录进食、体温和大便状态了。后来，母亲干脆连日记都不写了。由于十年日记本还剩下一大半空页，她也舍不得扔，就在我上初三时给了我当作社会科的笔记本。由于随身携带太重了，我一直把它扔在学校的课桌抽屉里。有时我把笔记本拿出来翻看打发时间，还有同学探头过来。 “脸色良好，舌无异常，左眼略充血……这啥啊？你每天都记这种东西？”每次有人这样问，我都会回答：“这是我妈以前写的，都是她的字迹。” “上面还有大便颜色呢，哈哈哈。” 大家都觉得很好玩儿。 母亲想必不会想到自己的日记竟会被一群初中生读到吧。她可能连自己写过日记这件事都忘干净了。我只是想要上课用的笔记本，而她只是回答了如果你不嫌弃用过的就从那个抽屉里随便拿吧，我也只是照做了而已。 多亏了金星的恩惠，我的湿疹得以痊愈，这件事作为奇迹的真实体验，连同我的大头照一起刊登在了会刊上。母亲的日记里还夹着当时的剪报。 父亲和母亲在两边紧紧抱住了朝镜头微笑的小小的我。他们把脸贴在我的脸蛋上，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 2 五岁那年，我们去了落合先生家。落合先生是父亲的公司同事，也是把金星的恩惠推荐给我家的人。要是没有落合先生，我的父母可能还要忍受很长时间的痛苦。当然，我也一样。 落合先生的家就像城堡一样。即使在大人眼中，那也无异于豪宅，对于当时还很小的我来说，则简直拥有压倒性的气势。落合先生打开厚重气派的焦茶色大门走出来，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戴紫色眼镜的长鼻子叔叔”。 “这是给小千治好小泡泡的叔叔哦。” 父亲这样向我介绍了落合先生。 “小千寻你好呀，初次见面，叔叔见到你来真是太高兴了。” “叔叔好！” “好有精神啊。正美这是第二次见面了吧，你好呀，已经很有姐姐样了呢。” “……” “小正，快打招呼！” “……” 当时十岁的姐姐小正也在场。小正在外面是个腼腆内向的少女，一直躲在母亲裙子后面。 落合先生的背后还站着夫人，身上系着粉红色围裙。夫人圆润的脸蛋也是粉红色。她歪着头看向我，微笑着说：“你叫小千啊。” 走廊墙上挂着装饰画。我趿拉着又宽又大的拖鞋走向客厅，不经意间抬起头，发现落合先生头上有个白色的东西。再往后瞧，就对上了落合夫人带着笑意的眼睛。夫人头上也有个白色的东西。我觉得很好笑，因为落合先生与夫人头上都顶着白色毛巾。就像电视剧里演员泡澡时顶在头上的东西。我一笑，夫人也呵呵笑了。 客厅沙发印着向日葵印花。我用力蹦跶上去，屁股猛地一陷，害我仰面倒了下去。大人们笑了几声，夫人拿来了几个靠垫。沙发前面那个矮桌上摆着好多特别诱人的点心，让我忍不住想尖叫起来。有饼干、蛋糕、巧克力、硬糖，还有切成一口大小的各式水果，还有仙贝和薯片。 我开始大快朵颐，然后一口气喝干夫人端上来的橙汁，又管她要了一杯。而我几年前还是个稍微吃点零食就全身冒湿疹，忍不住大哭大闹的孩子。 后来我听父亲说，彼时的落合先生“一脸亲眼目睹了奇迹的表情”。 “这都是多亏了落合先生，太感谢你了。”父亲低头道谢，落合先生回答：“哪里，我什么都没做，还是多亏了水的力量还有孩子父母的热忱啊。”我对那天只有一些碎片式的记忆，不过在落合先生家的见闻好像对父亲和母亲造成了很大影响，后来过了很久，仍会不时成为我家的话题。 “请用吧。”夫人给我端来了第二杯果汁。“咦，小正不喜欢喝橙汁吗？” 原来坐在我旁边的小正还一口都没喝。夫人插上吸管劝她喝，她连手都不愿伸。而且连夫人亲手做的蛋糕喝饼干，小正也一口都不吃。 “小正，这个很好吃哦。” 我拿起点心凑到她面前，却被她瞪了一眼。 于是我把小正那份也吃了，还大口大口喝掉了她不喝的果汁。结果，我上了好多次厕所。 不知上了第几次厕所，当我回到客厅时，发现落合先生把头上的白毛巾拿了下来，一脸认真地对父亲说着话。 我父母听得频频点头。 “要试试吗？” 夫人应声站立起来。 过了一会儿，夫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回来。托盘上放着脸盆和白色毛巾，盆里还盛了水。父亲按照落合先生的指导，先把毛巾浸在脸盆里，轻轻拧干后放在了头上。 “啊……啊，原来如此……” “感觉如何？”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是不是明显感觉到运转了？” “嗯，感觉到了。” 托盘上有四块毛巾，母亲替我和小正拧好毛巾，搭在了头顶上。我嘻嘻笑着说：“好凉呀！”此时母亲又把剩下那块毛巾放到了自己头上。 “一些女性会员还因为这样怀上了孩子呢。”夫人说。 “真的吗……好厉害……” “因为这是寄宿着特殊生命力的水啊。” “你这么一说……” “有感觉了吧？” “是的，不太好说……有点凉，同时又很温暖，好像往肩膀方向一点点渗透进去……孩子她爸，你说是吧？” “嗯，是有感觉。” 父亲闭着眼睛答道。 “头顶是人体*接近宇宙的部位，同时也是全身神经汇集的地方。对这个部位进行直接作用，能够更好地刺激血液中的淋巴球。”——这就是宣传册上的介绍。 “如果每天进行敷疗，可以得到很好的效果。当然，因为我要上班，在公司就没有敷。” “只在自己家吗？” “对，就在自己家里做。” “这种疗法还能改善各种皱纹哦。” “还有歇斯底里症。” “哎呀！” “啊哈哈哈……” 我说：“好像在做澡堂游戏。”落合先生闻言竟拉长调子唱了一句：“好~棒的水呀~”把大家都逗笑了。顶着毛巾很难吃东西和放声笑，但我还是觉得好像在做游戏，心里特别高兴。只有小正很快就扯掉了母亲放在她脑袋上的毛巾。她把毛巾放在果汁杯旁边，跟碰都没碰过的擦手巾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坐在回家的电车里，父亲和母亲又聊起了刚才与落合先生及夫人的交谈。 “原来那位先生还会说笑话呀。” “我也吓了一跳，他在公司连冷笑话都不说。” “夫人也很好呢。” “跟上次的感觉不一样了。” “是发型的原因吧？那次在运动会上，她留着跟我差不多的长发。” “是吗。” “当时我就觉得他们两夫妻关系很好了。” “嗯，有这么一对父母，博之君肯定能好起来吧。” “就是。父母的笑容对孩子来说是*重要的事情。” “嗯，看到那对夫妻，我就特别感慨博之君是个幸福的孩子。” 一直吃着小熊饼干，默默眺望窗外景色的小正突然回过头来。 “啊？” “你们说谁？” “哦，博之君呀。” “博之君是谁？” “博之君是落合叔叔的儿子。” “哦。啊，快看，是长眉毛的小熊。” 小正把长眉毛的小熊饼干递给我，问道：“想要吗？” “不要。” “我也不给你。” 小正把小熊饼干扔进嘴里，咔兹咔兹地嚼了起来。 她在落合先生家什么都没吃，其实肚子已经饿坏了吧。父母在车站小卖部给小正买了零食和饮料，她现在可高兴了。 我双手搭在吃撑的肚皮上，呆呆眺望窗外的景色。可能因为背对前进方向，我感觉自己被人从那些景色里一脚踹飞了，莫名有点恶心。大口喝完饮料开始变得话多的小正又问： “落合叔叔的儿子怎么了？” “博之君得病了。”父亲说。 “哦？什么病？” “是一言难尽的怪病。” “哦？他会死吗？” 你呀！母亲一脸严肃地责备道。 “死倒是不会死。病也分很多种，博之君得的不是那种病。” “那是什么病？” “说不了。” “为什么？” “说不了，就是说不能像小正和小千这样说话。” “……那就是发不出声音啦？” “对。” “听说已经两年了。” 母亲说。 “是啊，看似短短两年，对他本人和父母来说，恐怕是段很漫长的时间吧。” “他为什么的病呀？” “落合叔叔说原因不明。” “要是明白了原因，应该能找到对应的治疗方法吧。” “嗯……毕竟他是有一天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为什么？感冒了？” “不是感冒，这个原因啊，谁也不知道。” “他住院了吗？” “博之君？没有，待在家里。” “家？” “就是刚才我们做客那个地方。” “刚才落合叔叔的儿子在那里？” “嗯，应该在二楼吧。” “小正跟博之君见过一次，你不记得了吗？就在爸爸公司的运动会上。” “对，对，当时不是有个小学男生跟落合家叔叔阿姨在一起吗。” “不记得了。” “那时他还很活泼呢。我记得在挤气球比赛中，只有博之君的气球完全胀不起来，把他给急哭了呢。” “对对对，小脸憋得通红，太可爱了。” “后来落合先生跑过去替他吹胀了。” “没错，父子俩还手牵着手跑到了终点，得到很多掌声。” “就是，就是。” “小正想起来了吗？” “没有。我记得爸爸在接力比赛上摔跤了。” “那件事可以忘记。” “啊哈哈。” 我沉默地听着父母和小正的对话，觉得有点想吐。那可能是因为小正喝的葡萄汁的气味飘过来了吧。那跟我去了好几次的落合先生家的厕所气味有点像。我怕一张开嘴就会吐，便低着头，紧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