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疗师的成长

　　第四章 表层叙事和深层叙事 表层事实往往会掩盖深层真相。 阿摩司·奥兹（Amos Oz） 每教一个新班级，我都面临着一个挑战，那就是教学生识别和处理心理治疗中的内容与过程之间的区别。这一区别直指我们每个人体验世界的核心。我们都可以看到会谈的内容——言语、行为的表面含义、治疗师和来访者所担任的角色——但我们掌握潜在过程的能力有很大差异。这个过程包括字里行间的话语、行为的象征意义、移情与反向移情的内在动力学等一切存在于给定信息之下的信息。 除了要教给学生复杂概念这种常见挑战，另一个障碍就是要让每个人都能理解那些概念。如果我可以施展魔法，带我的学生去拜访《绿野仙踪》中的奥兹男巫，我想全班会分成两组：一组会一直盯着漂浮在烟雾和火焰中的邪恶面孔，而另一组则会很快就开始四处寻找藏在幕后的人。这些根植于人格、生物学甚至是遗传学上的差异使心理治疗的教学成为一项复杂的任务。我们如何让那些执着于“男巫”的治疗师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从来访者的刺激中分离出来，将理论应用到内容上？这一挑战可能与治疗过程本身一样具有挑战性。但其实还不止如此。 随着世界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我们囫囵吞枣地获取信息，我们的大脑和思想被塑造成只会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停留在自觉意识的浅层。举个例子，我的许多年轻来访者和学生都抱怨说，他们花了很多个小时去完成一项本该一个小时就能完成的作业。我问了才知道，他们一边做作业一边听音乐、回短信和刷手机。他们并没有想到这会减慢他们的进度并导致工作质量不佳，这是因为他们不记得自己的注意力有什么时候不是以这种方式分配的。如果我们把这种浅层的注意力带入对内容和过程的讨论，那么一切都会看起来像内容。找到“幕后的人”需要持续关注和积极参与治疗关系。 内容和过程 演说家增加篇幅来弥补深度上的不足。 孟德斯鸠（Montesquieu） 一次互动的内容包括所讨论事物的特定言语和意识含义，这些是你能在会谈记录中读到的东西。从本质上讲，过程则是语言所延伸和暗含的一切——语调、手势、潜意识的动态、内容可能象征的意义、移情、反向移情以及所有未表达的情感。 与内容和过程类似的就是表层叙事和深层叙事之间的区别。表层叙事是讲述的故事及其背后的自觉意图。如果你问一位年轻的治疗师（比如一位年轻的女性）为什么决定从事心理健康领域的职业，她可能会说她想倾尽毕生之力帮助他人。这就是表层叙事——易于沟通，包含*少的自我披露，并基于积极和可接受的情绪。随着你对她的了解深入，你可能会发现她有一个身体残疾的兄弟姐妹，需要父母投入大部分时间和关注。你会发现她必须学会在整个童年时期照顾自己。因此，深层叙事可能包括她在童年时形成的自我否定和照顾他人的性格，这表明成为一名治疗师要有更深层的心理叙事。这并不意味着表层叙事是错误的，但可能意味着深层叙事包含了更多与来访者的症状和困扰相关的信息，例如他们为什么过度工作、忽视自我关怀，以及难以接受他人的帮助。 更进一步说，这位年轻治疗师的早期经历可能影响了她的自尊和依恋关系，让她只能处于充当照顾者的关系中。她可能会因自己在任何方面的脆弱或需求而感到羞耻。这在移情关系中会表现为怀疑治疗是否对她有帮助、关注治疗师的健康状况，以及将治疗中发生的事情与生活的其他部分分离开来。与前两个层次的叙事相比，打开这一更深层次的叙事需要更大的脆弱性、开放性和自我反省。对于这位来访者来说，这三个层次的叙事都是正确的。你要记住的重要一点是，理解表层和深层的叙事可以让你洞察来访者的心理结构，并给你提供更多的干预途径。当这位特殊的来访者开始接受她想成为治疗师的深层动机时，她其实已经决定了追求艺术事业，而这一兴趣因为她童年时家庭的需要被搁置。 作为社会成员，我们生活在各种关系的矩阵中。从受孕的那一刻到*后一口气，我们周围的人都在塑造我们的大脑，影响我们的思想，调节我们的心情和情绪。在生命早期，我们通过调谐、模仿和社会参照，潜意识地吸收周围人的思想和情感。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形成了依恋模式和自我认同，并了解了自己在社会秩序中的位置。家族数代以来的胜利和创伤不知不觉地被编织进我们的心灵，并被贴上了真理的标签。因为我们的生存取决于能否与家庭完美融合，所以我们要适应被分配的角色。对家庭角色的忠诚是无形的，通常是无言的，也是不被察觉的。 由于西方文化普遍关注个人，我们低估了大脑、思想、身体和精神相互交织的深刻程度。即使我们知道与爱我们和支持我们的人在一起时感觉会好很多，但我们通常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是如何改变我们的生物化学机制、神经激活和精神状态的。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要向内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所以对于“我到底怎么了”这个问题只能找到部分答案。作为治疗师，当我们只关注来访者的症状、想法和感受时，就是在犯同样的错误。这种孤立个体的假设是许多心理疗法的失败之处。 例如，治疗师往往是在没有足够情感滋养的家庭中长大的。我们可能有个自恋的母亲，或是酗酒的父亲，又或是需要持续关注的兄弟姐妹。我们可能经历过一些困难的情形，需要我们在得不到应有关注的情况下自寻出路。我们也可能天生就更内向，不那么自信，更乐于先人后己。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学会对周围的人保持高度敏感，学会了给予家人关爱和关注，而这正是我们结交的朋友和伴侣都需要的。早期的自我否定的教训可能会以工作狂、缺乏自我关怀以及在日后有大量依赖者的形式延续下去。 由于付出的总是比得到的多，我们可能会因为抑郁、疲惫或人际关系的挫折而去接受心理治疗。慷慨往往不会得到回报，认识到这一点使我们泄气，感觉自己被利用了。所有我们认为能让自己摆脱焦虑和孤独感的努力都没有奏效。治疗师可能会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包括更好地照顾自己、学会接受和给予以及考虑交新朋友。这些办法听起来都很合理，我们也向来访者提出了一样的建议。但是为什么我们不能遵循这些好建议呢？习惯、性格和对变化的恐惧都可能是原因。更深层次的解释可能是我们对家庭有着无形的忠诚。 深层叙事与家族史 关键并不是我很聪明，而是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间更长。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我们在原生家庭中扮演的角色管理着我们的大脑、思想和行为。在人类进化史上的大部分时期，部落的生存一直是个强大的推动因素。各部落之间充满竞争，因为各部落的内部成员互相合作，清楚自己的角色。无论你是首领、执行者、守护者、群体的主心骨，还是害群之马，这些角色在你心目中都与生存相匹配。无论你把它们称为性格、人格还是坏习惯，你都会抓住它们不放。这些年来，我认识了很多只差一门课就能毕业，或是为获得博士学位已经做了除毕业论文答辩外的所有工作的学生。尽管通往伟大成就的漫长任务清单上的*后一项可以被轻易地划掉，但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去完成它。 这些冲突的表层叙事通常以“我没时间”或“这其实不重要”的形式来解释为什么他们没有获得学位。在这些借口背后，大多数人都知道还有一些其他的、更深层次的原因存在，而这些原因与他们在家庭中的角色有关。深层叙事可能是觉得超越家人是背叛了他们，也可能是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不是“成功人士”，还可能是觉得自己不值得获得积极的关注。一些家庭因苦难而团结在一起，而脱离家庭并获得快乐则反映了一种情绪叛变，这将使“背叛者”陷入绝望和孤立之中。当然，越过*后一道障碍获得学位只是无数例子中的一个。冲突也有可能是写一本你曾经想写的书，或是邀请远方的爱人与你约会，又或是给某人看你私藏了多年的油画。 来访者通常不会将这些障碍当作前来寻求治疗的理由。他们更可能在抱怨工作、人际关系以及普遍的无聊和不满的同时说出焦虑、疲劳和抑郁的症状。他们可能会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并说周围的人也这么看他们。面对这类来访者，我会试着去发现他们童年时的梦想和幻想。他们想实现什么？他们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觉得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什么？有时，他们在开始回忆自己怀揣梦想的时光时就会容光焕发。一位来访者想成为宇航员，另一位来访者想当老师，还有一位来访者想成为圣路易斯红雀队的外野手。利用这种心态很重要。我让来访者反思他们在追忆往事时变得活跃的身心状态。进入太空或成为红雀队的队员可能为时已晚，但记住如何做梦永远不会太迟。 追求梦想的障碍通常出现在青春期的人际关系和环境中。也许你的家人缺乏支持你梦想的远见；也许你的母亲喝得烂醉，无法开车送你去棒球训练；也许你把父亲对他人生的失望当作了你自己的人生故事。我会问来访者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你成功了，找到了你一直在寻找的爱，或者只是找到了快乐，那么错了的是谁？”为了让这个问题有意义，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你通常需要提醒他们要说出想到的**个人的名字。 我们必须记住（并向来访者保证），问这个问题并不是要找出谁应该为他们的问题负责！我们是要找到隐藏在大脑早期发育结构中的无形忠诚感，并让来访者意识到这些忠诚感。假设你父亲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有着巨大的潜力，但他因为患有某种成瘾行为或注意力缺陷从来没走上正轨。儿女避免超越他是基于由早期的崇拜、尊重和被接受的愿望所激发的忠诚。忠诚在家庭团结的背景下是积极的，但如果它阻碍个性、成就和幸福，则可能变成消极的。 当一个家庭的情感氛围包含大量未解决的创伤、失调的情感和不合逻辑的思维时，孩子融入家庭的唯一途径就是成为混乱的一部分。这姑且可以让他们度过青春期，但会为他们进入成年期和建立满意生活提供脆弱的基础。带着这种基础进入学习、工作和人际关系中会导致不和与失败。我们的家庭越特殊，我们的大脑、思想和行为就越特殊。我辅导过许多无法摆脱家庭引力的青少年，他们在工作和学业上失败，只能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 面临挑战而人生受限的父母往往会依赖他们的孩子，破坏他们的个性。他们可能会削弱孩子的信心，夸大世界上的危险，并把孩子留在身边。父母充实自己的生活并鼓励孩子变得独立是非常重要的。一些父母表现出的失落和绝望，以及孩子表现出的对上学、从家里搬出去或**次认真恋爱等事会伤害到父母的恐惧，既是表层叙事又是深层叙事。一位苦恼的父亲告诉我：“我能给她的一切，哪个男孩能给她呢？”这对父亲和女儿来说都是一个问题。 深层叙事并不局限于来访者的原生家庭。它可以追溯到几代人以前，表现为移民、迫害、奴役和种族灭绝的后遗症。我经常发现自己无法只在来访者的个人生活史背景下理解他们的症状。只有当我开始在家族史的背景下探索他们的症状，它们才表现为对跨代困境的合理适应。过去几个世纪充满了战争、种族灭绝、奴役和贫困，它们在我们祖先的心灵、精神和基因中留下了印记，并代代相传。 在做纳粹大屠杀、亚美尼亚大屠杀、奴隶制、战争创伤或童年性虐待等（仅举几例）受害者后代的工作时，得到重大线索并找到创伤的根源更容易。当创伤变得更普遍，更不被社会所关注，并被家庭看作生活的一部分而将其正常化时，找到这些创伤的根源就会更加具有挑战性。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发现真实的故事、深层叙事以及它对整个系统和来访者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每个治疗师都有必要花大量的时间学习家庭系统是如何运作的，并把这种视角作为每个个案概念化的一部分。当所有明显的解决方案都失败时，症状通常仍会存在，因为它们有一个继发的好处。这些好处之一就是保持一个人对原生家庭的无形忠诚。 青少年的叛逆可能是个性发展过程的正常环节，但也可能是提高家庭内部压力水平的尝试，使母亲*终离开虐待她的丈夫。反过来，这也可能是促使父亲就妻子的酗酒问题与她对峙的一种手段。这种对抗的症状实际上可能表现了青少年在家庭中所扮演的角色，这使他们抵制任何忽视真正问题的干预。这场核心戏剧可能发生在整个家庭的自觉意识之外。 许多人（特别是儿童和青少年）在家庭戏剧中扮演自己的角色时很少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扮演这一角色时表现出的更强的动力，因为这些动力不被允许成为家庭中有意意识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日常形式的解离，因为多个神经系统能够彼此独立运作。 深层叙事的线索 所有的学习都有情感基础。 柏拉图 刚开始做心理治疗工作的时候，我们努力理解文字和表面情形，提出建议和解决方案。如果来访者很聪明并且懂得心理学思维，我们*终告诉他们的就会是他们已经知道的事情。问题通常并不是不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挑战通常在于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这个问题的答案通常在于更深层次的叙事中。随着经验的积累，我们越来越容易发现和理解在我们面前上演的更深层次的叙事。作为治疗师，我们的工作是转向自由漂浮注意的状态，放松对来访者话语的控制，并检测我们接收到的其他信息。 我*开始是注意我的呼吸。一段时间后，我将意识从大脑转移到身体上（这就是我在前面章节中描述过的向下穿梭）。我放慢呼吸，花几秒钟时间检查身体是否烦躁、紧张和不适。这样做的目的是帮助我脱离语言流，使我更加关注从来访者和自身获得的所有非语言信息。我发现当我以这种精神和身体状态来观察来访者时，了解他们的内心活动更容易。我对他们的挣扎有一种本能的感受，这让我开始思考让他们陷入低效行为模式的深层原因。 如果我给一对为金钱而争吵的夫妇做治疗，我可能会感受到丈夫害怕被扔回贫困的童年，妻子担心重温母亲对自己生活的怨恨，或者觉得金钱只是更深层次的权力斗争和对亲密关系的恐惧的象征。我知道这些听起来像是并非来自我身体的复杂概念，你说对了。我以开放的态度接受咨询室内更深层次的情感，进而获得了现实输入，而这正是我的想象力与他人建立联系的催化剂。我不确定其中的运作机制，但我猜*有可能的机制是，当我不再关注表层叙事时，负责加工这些内容的大脑左半球会稍作让位，使右半球能通过意象、情绪和身体感觉大显身手。右半球会使用意象、感觉和动作来表达自己。如果我能牢记自己要倾听来自右脑的信息，我就经常能了解到关于来访者和我自己的有价值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