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罗拉黑人奥瑟罗

　　《发罗拉黑人奥瑟罗》：“这些人都去哪里了？”奥瑟罗有一回问。“所有的人都去世了，我们为了纪念他们才把他们画下来。”人们回答。“在荒漠里逝去的人不会被画下来，因为他们会复活。爸爸说，人不应该画人，因为画了会把他们从地底下召回来的。死人过死人的，活人过活人的。”奥瑟罗的工作之一是擦去蒙在死人身上经年的灰尘。他并不害怕，但是他觉得好像他们的死亡会传染。实际上，死亡就是人患的一种传染病，虽然所有人都会死去，但是并非所有人的死法都相同，或者说死因皆一致，可见死亡是殊途同归的。奥瑟罗并不知道他用干布擦拭的那些人都是怎么去世的。他们或是老死，或是死于霍乱、心脏病，又或者被敌人、强盗、企图获取他们钱财的家人杀害？或许还死于嫉妒和背叛？在威尼斯，女人在男人面前穿着暴露，他见过大街上的女人，遇上男人就与他们接吻。倘若阿尔巴诺·康达里尼的奶奶是他的妻子，他会杀了她的。怎么可以在外人面前不穿衣服呢？那些人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奶奶未袒露出的部位，特别是那些布料越单薄就越发隆起的地方，比如她结实的双腿之间的某处。倘若荒漠里有驼队经过，男人们用羊毛围巾遮住头防止太阳灼伤，妈妈却那样光着身子，也许他会杀了他妈妈。但是也许他不会这么做，因为爸爸绝不会允许妈妈那样，要不早就亲手杀了她了。尽管如此，奥瑟罗还是喜欢阿尔巴诺·康达里尼的奶奶。她并不美丽，但很可爱。每次靠近她，他黝黑的手就会握成漏斗状，把她双腿和胸部所有片状的灰尘，还有近处看像是细小绒毛，但在餐桌那么远的位置吃喝的阿尔巴诺·康达里尼的朋友便无法分辨的灰尘都弄走。奶奶惊讶地望着四周，奥瑟罗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直视着他。他往右挪，她也往右看。他向左移，她也向左望。他坐到地上，大概就是蓝布覆盖不到的地方，她依旧还是那样打量他，仿佛那双眼睛仅是为与此刻瞅着他的人对视而生的。奥瑟罗拿着布，慢慢地拂过她的额头、面颊、嘴唇以及披散的头发。他一次也没碰过她的眼睛，所以眼睛黯淡无光，皱纹都生出来了，但她的身体常常得到关照，至少每周清洁两次，舒展开了那些由灰尘而不是年龄造成的皱纹。她有着少女的身体和老妇人的眼睛，奥瑟罗想，倘若她还活着，她应该有老妇人的身子和少女的双眸，因为假如她穿着衣服，或许老得更快。可是，要是她穿着衣服，她会更幸福，她的眼睛会更加清澈、更显年轻。一天，奥瑟罗正纠缠在奶奶的长腿上。他出了汗，皮肤上的污水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奥瑟罗用手指使劲地擦，但是痕迹变大了，看起来成了一条线。奥瑟罗往后退，遥望着奶奶。横线看起来像道指痕，他妹妹的脸颊上也有过的那种。妹妹死前，每次他们争吵，他为了打败妹妹，就用指甲抓她的脸。妹妹一直哭，好几周她脸上的印记都裂着口，只是她脸黑，从远处看不太出来。然而阿尔巴诺·康达里尼的奶奶是白人，现在看起来俨然像死后挨了打。奥瑟罗吓得腋窝都出了汗。这幅大作看着更加巨大，她的眼睛浮肿了起来。阿尔巴诺·康达里尼要是看见他如何丑化奶奶，会怎么处置呢？也许会打他，或者更糟糕，把他逐出门去。可是在威尼斯，他一个小黑人在死人脸上留了指痕，把人弄丑了，传出去谁还会要他？奥瑟罗浑身颤抖起来。没有人会相信那痕迹是他的汗，而不是他指甲抠的。惊恐之际，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妈妈给他的手帕。手帕干爽洁净，奥瑟罗吐了口唾沫把它弄湿，朝奶奶伸过去。他擦了擦她被弄脏的脸，又跑远了去看。痕迹淡了些，现在看上去像一根落在脸上不愿往下掉的发丝。画作上却没有哪只手来替她拂去发丝，因为没有由头，奶奶的双手已经快一百年没动了。奥瑟罗又擦了几回，但是那条线并没有消失。奶奶平静地望着他，多年以来有人**次在给她梳洗打扮，她不觉得疼，因为奥瑟罗的手帕又柔软又湿润，此前人们总是用干布清洁，让她都忘了水带来的惬意。奥瑟罗打开房间厚厚的窗帘，一束清晨洁净的阳光倾泻到她身上。她的眼里一片光明，却一动不动，眼睛的颜色也没有变化，可那道横线却深了些，似乎伤口比皮肤更容易吸收光线。横线是道伤口，并非肌肤，因此横线有变化，它如同伤口，以有朝一日变作肌肤为目标。奥瑟罗拉上窗帘，横线却依然存在。他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横线依旧在那里，一条发白细长却异常明显的横线，好似今日之于昨日、运动之于静止、自如之于麻痹、记忆之于遗忘、生命之于死亡、活人之于死人留下的一道痕迹。奥瑟罗碰了一个死人。他打荒漠里来是为了活命，却搭救了一个不相识的女人。这并不是他有心为之。人是一不小心救的，可见在并不想救人或是在漫不经心的时候也会救人。要是阿尔巴诺·康达里尼问他，他就请求宽恕，是他让奶奶活了一小会儿，因为阿尔巴诺·康达里尼定然不想让他奶奶凭着奥瑟罗粗糙的皮肤在她脸上留下的一道痕迹就摆脱凝固的状态，或是复活，与世界互通有无。但是，此刻的奶奶是甜美的，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人一百年后又被触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