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分科幻文库:永不着陆

如果一个群体不能或不愿认识到，自己仅仅占据着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它就不是真正的文明。换言之，这个群体具有会在某种程度上破坏自身平衡的毁灭性因素。本书讲述的便是这样一个群体。 与构成我们这个宇宙的众多定律不同，人类构建的理念很难实现完美的平衡。它必然被打上人性弱点的烙印。它可以很狭隘，也可以很宏大。本书讲述的便是一种宏大的理念。 对这个群体而言，它不仅仅是一种理念，而是存在本身。因为它正如所有理念一样，已经出了差错，并且吞噬了人类的现实生活。 **部 寓区 一 罗伊·康普兰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似乎充斥着这片空地，就像接触远处的物体后反射溯源的雷达回波一样。他站在隔间门口，手扶门框，倾听着在血脉中横冲直撞的咆哮的怒火。 “好吧，既然你要去，那就出去吧！反正你说了要去！” 格温妮那刺耳的挖苦声从他身后传来，把他赶进了空地里。他砰的一声甩上门，头也没回，从咽喉深处发出一声粗哑而低沉的怒吼，然后难受地对搓着双手，想要重新控制住自己。与格温妮共同生活就会这样：莫名其妙的争吵，丧失理智的暴怒像疾病一样将他撕裂。他的怒火向来不纯粹，总是有杂念，即便是在怒涛汹涌的时候，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很快又会回来，向她道歉，让自己丢脸。毕竟，康普兰需要自己的女人。 这轮清醒期时候尚早，附近有几个人，过会儿他们就该各忙各的去了。一群人正坐在甲板上玩上行游戏。康普兰走到他们身边，双手插兜，心绪不宁地低下头，盯着由那几颗乱糟糟的脑袋围住的地方。画在甲板上的棋盘相当于张开的双臂两倍那么长，棋盘上散落着筹码和符号。一名玩家身体前倾，移动了自己手里的一对方块。 “在第五格侧翼包抄。”他一副冷冰冰的胜利表情，抬起头来，却又冲康普兰狡黠地挤了挤眼。 康普兰漠不关心地转身走开了。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游戏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吸引力。青少年时代的他玩得不亦乐乎，胳膊和腿都快蹲断了，眼睛也花得简直看不清银质的代币。其他人也一样，对于格林部落几乎所有的人，上行游戏都具有咒语般的魔力，赋予了他们在实际生活中欠缺的空间感和力量感。如今，康普兰摆脱了咒语，却又开始怀念这游戏的魔力了。倘若能重新全身心地投入到某件事情中去，无论是什么事，都应该不错。 他郁郁寡欢地沿着空地信步前行，几乎没有留意两边的一扇扇门，反倒四下扫视着路人，似乎在寻找什么信号。他看见旺蒂奇一面匆忙朝路障走去，一面本能地遮挡着畸形的左半边脸，不让别人看见。旺蒂奇从来不在那块长长的棋盘前玩游戏：他受不了左右两边都有人。为什么在他小时候，委员会偏偏放过了他呢？格林部落有许多畸形人出生，等待着他们的唯有刀子。孩提时代，他们就管旺蒂奇叫“槽子脸”，还折磨他。但他已经长大成人，变得强壮而凶狠，这样一来，人们就对他采取了一种更宽容的态度：大家现在都暗地里嘲笑他。 康普兰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再漫无目的，他专心致志地跟随着旺蒂奇，朝路障走去。这边有*上等的隔间，自然是划拨给委员会使用的。一扇门猛地打开，格林中尉本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他手下的两名军官。格林现在虽已上了年纪，但脾气依旧暴烈，匆忙的步态依稀显出年轻时那副大步流星的急躁模样。军官帕特希特和齐利亚克趾高气扬地走在他身旁，腰带上醒目地挂着致眩器。 他们的突然出现吓得旺蒂奇惊慌失措，连忙向首领敬礼，看见他这副模样，康普兰不由大感幸灾乐祸。这个动作，几乎是把头往下埋到手上，而不是抬起手放在头旁边，很不体面，齐利亚克狞笑着受了他的礼。尽管有违自尊，但卑躬屈膝就是他们的命运。 轮到康普兰从这三人身旁走过时，他按照惯例，皱着眉把头扭向一边。他是个猎人，谁也不会看扁他。教义里就是这么写的：“只有当一个人自认为应该尊重他人时，此人才会低人一等。” 这时他又恢复了神采。他追上旺蒂奇，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左肩。旺蒂奇朝右边转过身来，亮出一根短短的格斗棍，顶在康普兰肚子上，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仿佛周身都是出鞘的刀锋。棍尖利落地抵在康普兰的肚脐上。 “放松点儿，小可爱。你总是这么跟朋友打招呼吗？”康普兰边问边把棍尖推开。 “我还以为是——扩展吧，猎人。你怎么没出去弄点肉？”旺蒂奇问道，目光从康普兰身上移开了。 “因为我要和你一起到路障那儿去。而且我的锅已经满了，该缴的也都缴了。我用不着肉了。”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康普兰企图走到对方左边去，对方却躲闪着不让他得逞。康普兰很小心，不过分挑战对方的底线，以免旺蒂奇朝他动手。暴力和死亡在寓区比比皆是，自然而然地平衡了这里的高出生率，但没人会为了保持出生率与死亡率的对称而高兴地赴死。 两人来到路障附近，这里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旺蒂奇嘟囔着说还有打扫的活儿要干，悄悄地溜走了。他紧贴着墙走，身体竭力挺得笔直，步伐中流露出一种含怨的自尊。 *前方的路障是一堵木头隔墙，里面嵌着一道门，把走廊完全封死了。这里终日守着两名守卫。寓区的范围到此为止，再往前就是波尼克草的乱林构成的迷宫了。但这堵墙只是一道临时屏障，因为就连它本身的位置都有可能发生变化。 格林部落是个半游牧部落，由于无法维持足够的庄稼或禽畜，不得不频繁地向新的居所迁徙。在此过程中，他们推进*前方的路障，又将位于寓区另一头的路障前移一段相应的距离。目前，格林部落正在迁徙。波尼克草的乱林在他们前进时候破坏殆尽，在他们身后又会重新长出来。这个部落缓慢地穿过无尽的走廊，就像蛆虫穿过软塌塌的苹果。 人们正在路障另一边拼命地干活，砍伐高大的波尼克草茎，可食用的米尔泰克斯汁液随之从刀锋上方喷涌而出。人们将伐断的茎秆倒置，以便尽可能保存其中的汁液。这些盛着汁液的草茎会被排空，经过干燥处理后切割成标准长度，*终发挥多种用途。波尼克草上的其他部分也会被繁忙的刀锋收割下来。叶子用作药物，嫩芽充当餐桌上的时令美食，种子则用处颇多：充当食品、纽扣，装进寓区人的铃鼓里添点分量，充当上行游戏的筹码，给婴儿当玩具（小家伙们拿到什么都要放进嘴里，对他们来说，这些种子太大了，塞不进去）。 清理波尼克草的时候，*艰巨的任务就是破坏它们纵横交错的根系，草根埋在沙砾之下，就像一道钢铁罗网，下层的卷须深深扎进了甲板里。伐草的时候，另一帮人拿着铁锹，把腐殖土铲进麻袋里去。这里的腐殖土层特别深，差不多有六十厘米厚，覆盖着甲板。这表明此处尚未被人开发，其他部落从来没有在这里劳作过。沉甸甸的麻袋被运回寓区，里面的腐殖土挪作新房间里的新田地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