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品读聊斋志异·神卷

《梅女》：三百铜钱一条命 《梅女》的故事以刺贪刺虐为主，以爱情婚姻为辅。沉冤十六年的女鬼梅女跟阳世男子封云亭产生爱情，并借助封云亭报仇雪冤惩贪官。这个聪慧的小女鬼是如何为报深仇大恨运筹帷幄的？她走了非常聪明的几步。 **步：巧识阳世男，解脱缢鬼苦。 太行人封云亭刚死了妻子，寂寞冷清，住进一家客店望着墙发呆，忽然看到墙上有模模糊糊的女人影子，心想：可能是幻觉？他爬起来细看，墙上俨然有个愁眉苦脸的少女，伸着舌头，脖子上套着绳索，原来是吊死鬼！女鬼飘飘欲下，封云亭虽然害怕，但觉得大白天不会出什么事，就对女鬼说：“小娘子有什么冤屈？我可以给你效力。”话音刚落，女鬼果真从墙上走下来，说：“跟先生萍水相逢，怎敢把申冤大事托付给你？但我九泉下吊着绳索伸着舌头，实在难受，请把我上吊的房梁烧掉，你对我的恩情就像山岳一样高了。” 这个吊死鬼就是聪明的梅女。她做鬼十六年，一心伺机报仇十六年，她肯定观察过很多人间男子，想找帮自己申冤报仇的人，但一直没找到。遇到封云亭，她首先要观察这个人是不是侠肝义胆，乐不乐意替素不相识的人两肋插刀。所以，她初见封云亭，不以报仇重务相托，先请求他帮助自己解脱吊死鬼的绳索之苦。 封云亭把看到的情况告诉旅店主人，主人对他说，十几年前这房子是梅家故宅，夜里进来小偷，被梅家的人抓住送到官府，官府审案典史收了小偷三百铜钱，就说深夜逾墙入室的人不是小偷，是梅女的情人。梅女受到极大的侮辱，气愤地吊死了，梅家夫妇也相继死去。 封云亭弄清这段冤案后，出钱烧了房梁。梅女解除了自缢状态，恢复成美丽少女的姿态，进一步运作复仇大计。小女鬼懂得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仇要循序渐进地报。 第二步：既保持清白之身，又增进男女情爱。 房梁烧掉，封云亭回到原来的房间住宿。晚上，梅女来了，喜气洋洋，容貌秀美。封云亭很喜欢她，想和她谐鱼水之欢。梅女说：“我身上阴森的鬼气会祸害你的性命，而且我如果那样做，我生前受的诬陷，跳进西江都洗不清了。我们将来能结合，但是现在不行。”封云亭问：“咱们什么时候能结合？”梅女只笑，不说话。封云亭说：“要不要喝酒？”梅女说不会喝。封云亭说：“对着美人傻坐，多没意思。”梅女说咱们玩翻线吧！两人促膝对坐，伸出手指玩翻线游戏，用两条线翻出各种不同的形态，翻着变着玩了很久，封云亭都找不到北了。梅女用点头、摇头、努嘴、抬下巴等表情指点他，两人越翻越奇妙。封云亭说：“真是闺房绝技啊。”梅女说：“这是我琢磨出来的游戏，只要有两股线，就能变出无穷无尽的花样。”夜深了，两人玩得很疲倦，梅女催促封云亭上床睡觉，她说：“我们阴间人不睡觉，你休息，我按摩，帮你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封云亭接受了梅女的好意。梅女叠起手掌轻轻帮封云亭按摩，从头到脚都按摩到了。她手掌经过的地方，骨头绵软欲醉。全身按摩完，梅女握起拳头轻轻捶打，像一团团棉絮轻触身体，舒服得不得了。捶到腰时，封云亭的眼睛睁不开了，嘴巴也懒得张；捶到腿时，就沉沉入睡了。原文： 女叠掌为之轻按，自顶及踵皆遍；手所经，骨若醉。既而握指细擂，如以团絮相触状，体畅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则沉沉睡去矣。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梅女却必须保持清白之身。翻线之戏和按摩绝技，不是性爱却媲美性爱。梅女的聪慧，温柔体贴、擅长词令，写得丝丝入扣。“鬼按摩”的闺房之乐为《聊斋》研究家津津乐道，常作为《聊斋》杰出语言引用。 第三步：明是李代桃僵，暗是请君入瓮。梅女运筹帷幄施行报仇计划。 封云亭第二天一觉睡到中午，骨节轻松，浑身通泰，他愈加爱慕梅女，绕着屋叫梅女，却没有响应。晚上，梅女来了。封云亭握住梅女的手腕说：“如果让你复活，我乐意倾家荡产！”梅女笑道：“不需要你破产啊。”两人做游戏到半夜，封云亭苦苦逼梅女跟他同寝。 梅女说：“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浙江妓女爱卿刚做了我的邻居，人很漂亮。明天我领她来代替我。”第二天，梅女果然领个三十来岁的少妇来，少妇见了封云亭，美目流盼，流露出放荡神情。三个人玩双陆游戏。玩了一局，梅女飘然而去。封云亭和爱卿上床，十分快乐。封云亭问起她的家世，爱卿吞吞吐吐，只是说：“你需要我时，用手指弹北墙，喊声‘壶卢子’，我就来啦。叫三次不来，就是我在接待其他客人，你就不要再叫啦。”天明，爱卿穿过北墙间隙，走了。封云亭交了女鬼情人的事，满城尽知。县里的典史是大户人家子弟，他和妻子颜氏感情很好，颜氏却结婚一月就死了。典史听说封云亭跟鬼有交往，就去拜访封云亭，想托他问问能否帮自己跟亡妻续姻缘。封云亭开头不承认，典史哀求不已，封云亭只好答应替他把鬼妓请来，看看能不能通过她找到典史的亡妻。 梅女告诉封云亭鬼妓叫爱卿，但爱卿是什么身世，为什么做鬼妓，她吞吞吐吐，不肯说。她不能说，爱卿的身世里藏着机关，到*关键、*需要的时候才能交代——爱卿正是典史死了的爱妻，而典史就是收了三百铜钱害死梅女的小贪官！表面上看，是鬼妓女李代桃僵让封云亭享受鱼水之欢，实际上是梅女把害死自己的家伙请君入瓮！她不透露鬼妓身世，正是为了把伤天害理的典史引出来！小女鬼像不像能掐会算的诸葛亮？ 第四步：三鬼同出，惩罚贪官。 封云亭答应典史帮他找死了的妻子，天刚黑，典史已来，封云亭敲着墙喊“爱卿”，三声没喊完，爱卿已进屋，一抬头看见封云亭的客人，脸色大变，赶紧回身逃走。封云亭挡住她，典史向前一看，大怒，拿起个大碗就向爱卿砸过去，爱卿消失了。封云亭大惊，他莫名其妙：典史为什么对爱卿下如此狠手？刚想问怎么回事，一个老太婆从内室走出来，对着典史破口大骂：“你这个贪赃枉法的卑鄙强盗！坏了我的摇钱树！赔我三十贯！”边说边用手杖敲典史脑袋。典史抱着脑袋哀求：“她哪儿是什么爱卿？她是我续娶的妻子颜氏！她年纪轻轻死了，我心疼得很，没想到她做鬼不贞节，当起妓女来了。这和您老有何相关？”老太婆是鬼妓院的老鸨，她愤怒地说：“你本来是浙江一个无赖贼，买了个小官，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做官有什么黑白？哪个人袖筒里有三百铜钱，他就是你亲爹啦！你倒行逆施，惹得神怒人怨，你的死期眼看就到了！你的父母替你哀求阎王爷，自愿让爱媳入青楼接客，替你偿还贪赃枉法的债，是你造孽害了你媳妇，你不知道啊？”说完又用手杖打典史。典史苦苦哀求老太太，正没办法解脱，只见梅女从房中出来，瞪大眼睛，伸着长舌，脸色很难看，走近典史，用一根长簪子刺典史的耳朵。封云亭用身子挡住典史，劝梅女说：“他罪不可恕，但死在这里，就会连累到我。”梅女对鬼老太太说：“叫他多活一会儿，照顾封郎不受连累吧！”典史慌慌张张，抱头鼠窜，回到衙门头痛欲裂，半夜时分便死了。梅女告诉封云亭，这个人就是收了三百铜钱害死她 的人。 三鬼同出，惩罚贪官，非常好看又很有内涵。典史同时看到三个鬼。一个是亡妻颜氏，现在叫爱卿，梅女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典史不是诬陷梅女不贞与人通奸吗？现在他的妻子做鬼不贞，而她做妓女正是他的父母让她做的，为了给这个伤天害理的家伙赎罪！第二个鬼是小说女主角、被典史害死的梅女。她用长簪刺典史，典史狼狈而逃，典史回到寓所就一命呜呼了。第三个鬼是阴间妓院老鸨，阴间老鸨似乎是为慷慨激昂开“批斗会”而来。她痛骂典史的话经常被研究者作为《聊斋》*有代表性的语言来剖析： 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愿以爱媳入青楼，代汝偿贪债，不知耶？ 第五步：灵魂回归，傻妞变美女。 梅女自杀后已托生到延安展孝廉家做女儿，因为前世的冤情没得到申雪，梅女的魂魄留在阴世寻找报仇的机会。没有魂魄的孝廉女是整天伸着舌头的傻子。梅女的血海冤仇报了，她告诉封云亭，去求延安展孝廉的傻妞为妻吧。封云亭当然不乐意娶傻媳妇，梅女说：“我随你去，到时候傻妞就会变成我！”于是，小说出来“情人鬼魂随身带”的有趣情节：封云亭“以新帛作鬼囊”，梅女跳到里边，封云亭带在身边。梅女嘱咐：“没见到傻妞时，千万别叫我。”等见到傻妞，拜过高堂，入了洞房，“以囊挂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封云亭携着有梅女灵魂的鬼囊到了延安，一打听，果然有位展孝廉养了个漂亮女儿，却是个啥都不懂的傻子，还常常把舌头伸到嘴唇外，像天热时的狗一样喘，十六岁也没人求婚。展孝廉很发愁。封云亭到展家，呈上名帖，说明身世，托人说媒。展孝廉喜出望外，招封云亭做女婿。成亲时，孝廉女果真傻得不透气，连拜天地都不会。两个丫鬟扶着拜过天地，便把她拖进新房。丫鬟一走，孝廉女解开衣服袒胸露乳，对着封云亭傻笑。封云亭按梅女说的做了，随后问：“你不认识我啦？”举起口袋让她看。孝廉女恍然大悟，急忙扣好衣服，两人高高兴兴聊起来。原本傻得不透气的孝廉小姐，立即变成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跟梅女一模一样。第二天，封云亭拜见岳父母，岳父表示：“很抱歉我们的女儿傻，家里聪明的丫鬟你随便挑。”封云亭说：“小姐一点儿也不傻。”孝廉女儿出来拜见父母，举手投足，一副大家闺秀做派。孝廉喜出望外，问女儿是怎么回事，小姐羞愧得不好意思说，封云亭把小姐前世的事讲给孝廉听。孝廉把封云亭留在家里跟儿子们一起读书，供应丰盈。 封云亭在展孝廉家住了一段时间，展家的儿子们与他不太相容。孝廉女精明地劝导他：“女婿不可以长期住在岳父家，时间久了会被人瞧不起。”夫妇还乡，不久，封云亭做上举人。这又是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冤鬼重生，帮助冤鬼复仇的读书人既洞房花烛又金榜题名。 鬼本虚无，冤情却真。三百铜钱，一条人命，封建官场黑暗到无以复加。人不能做的事，鬼做了。人不能报的仇，鬼报了。老鸨鬼揭典史老底，揭得痛快淋漓，骂得入骨三分。这老太婆必须是鬼，如果是寻常百姓见到典史这样的“父母官”，只有跪拜叩头的份儿，岂能开骂？梅女必须是鬼，否则就不能揭露夜台一样的社会，不能向贪官复仇。梅女生前对诬陷自己的人逆来顺受，做了鬼反而能亲手刺凶顽，有仇必报，扬眉吐气。梅女的躯体投生，灵魂滞留阴世洗冤，冤情洗雪后情人带女鬼灵魂去见躯体，灵魂与躯体汇合，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奇思妙想、神秘诡异的“准爱情故事”，蕴含深刻的刺贪刺虐社会内涵。 从小说构思特点上看，这个简短的小说应该算复线小说，一条线索是批判黑暗吏治，一条线索是讴歌真挚爱情。批判吏治的要害是三百铜钱一条命，而被害死的恰好是爱情的女主角。于是，冤鬼复仇的过程成了爱情滋生、发展，*后变成尘世婚姻的过程。主线是复仇，辅线是爱情，写复仇写得惊心动魄，写爱情写得温馨柔美，清白无辜的梅女既要保护自己的贞操，又要发展和封云亭的感情，于是有了翻线游戏，有了按摩绝技。封云亭未能免俗，一再要求和梅女上床，于是有了鬼妓爱卿的出现，而鬼妓的出现，有力地拉动复仇主线，然后三鬼并出，惩罚贪官痛快淋漓。冤鬼再变成人间聪慧懂事的孝廉女，指点丈夫如何解决郎舅矛盾，如何自立于社会。小说写鬼则鬼气森森，写人则温情脉脉，达到了神奇美妙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