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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与半棵树

星空与半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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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详情
  • ISBN:9787020177844
  • 装帧:简裝本
  • 册数:暂无
  • 重量:暂无
  • 开本:16开
  • 页数:712
  • 出版时间:2023-05-01
  • 条形码:9787020177844 ; 978-7-02-017784-4

本书特色

继《装台》《主角》《喜剧》之后茅奖作家陈彦重磅新作
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生态主义和荒诞主义多重合奏的磅礴交响史诗
一次乡村全景与基层社会生态的中国式书写
一个眺望寰宇与捍卫星空的执着信念
一曲仰观俯察天地之道的命运交响 叙写基层公务员日常的琐碎与无奈、智慧与坚守
探寻星空与大地间秦岭众生适恰共存之路

内容简介

在地球这颗宇宙微尘上,一个大雪之夜,猫头鹰一声接着一声的鸣叫提醒着村庄的人们即将发生巨变,坐落在秦岭大山深处的北斗镇北斗村,一棵长在两家地畔子中间的百年老树被偷,旋即引发数个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斗转星移,人事更替,半棵树事件滚雪球一样,将各色人物、多个家庭、众多事件牵连其中,揭开了十余年间基层社会的复杂面相,广涉乡村具体的山川地貌、人情物理、众生万象,以及经济形态和文化观念等丰富复杂的内容,展示出植根于传统文化的中国经验和中国智慧,进而以中国式的审美表达方式表征人与自然这一现时代人类的共同命题,形成了这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生态主义和荒诞主义多重合奏的磅礴交响史诗。

这部小说的初稿是写完长篇《西京故事》后,拉拉杂杂写下的,因为有很多事情还需要拉开时间距离再看看,就放下了。然后又连续写了被称为“舞台三部曲”的《装台》《主角》《喜剧》。有人希望我继续顺着这个路子写下去,也有人说应该转转舵。我倒没有更多考虑与“舞台”的关联度,因为舞台永远是一个平台,无非是提供人表演的场所。至于把你的人物放到哪个场所去表演,那要看你对哪个场所更熟悉。如果我摸黑就能找到一个村子的进口、出口,甚至里面的凸包、凹坑、斜巷、死胡同,那我一定先把我的人物带到那里去行动。那里*有可能让我的人物随心所欲地施展拳脚。一个不熟悉的场域,总是会让我那些急着发挥作用的人物缩手缩脚并吃尽暗亏。尽管如此,在《星空与半棵树》的改写中,我还是人为做了人物表演舞台的延展与调试。
这里拉开的是一个从乡村到小镇,再到县城、省城、京城的宽阔舞台,人物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高高低低、阶位错落。而抽丝剥茧,*早起因于一个基层干部的几句话。我在省城工作时,他来看我,我问他来干啥,他说劝访。我问什么叫劝访,他就给我讲了几个劝访的故事,其中一个事件很小,仅为两家地畔子上一棵树的产权问题。他说只要基层干部有一句话,也许早就解决了,可偏偏没有人好好说这句话,大概都觉得事情太小吧,结果就越卷越大。这家伙现在已是知名上访户了,上访途中还遇了车祸,伤了腿,更是不依不饶,告得省市县镇都不得安宁。那时我并没在意这个故事,也无意于写“上访小说”,我尤其不喜欢对创作的简单归类。就像笛福写了鲁滨逊二十八年荒岛生活,你不能简单归结为荒岛派创作一样。任何表象归类,都只能让归类者的言说变得简捷而容易清晰,却让作家的思考与精神张力走向了闭环与单薄。后来我调到京城,这个基层干部又来看我,我问干啥来了,他说还是老本行:劝访。这次他又讲了几个故事,我脑子里就有一些形象挥之不去了。然后,我几次去看国家有关部门接访与上访的过程,渐渐地,一些形象在我脑海中活跃起来,不是上访,而是我所熟悉的这几十年,以及这几十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式的漫长历史画卷。而这幅画卷恰与我当初写的那部小说初稿暗合,我就把它翻出来重读。一点一点地,我从儿时在偏僻乡村对星空的深邃记忆,到山乡摧枯拉朽般的河山、村落、宅院、人流的改头换面,再到铁路、高速路、高铁对物理空间的陡然拉近,以至城乡边界的显性模糊与隐性加深等,开始了一种混沌的过往盘点与重新整合记录。
先说星空。
我对山村*深刻的记忆就是星空。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就觉得星空像一顶深深的罐状帽子,是戴在我们的头上,而边沿耷拉到了山脚下。那时反复数过星星,但从来没有数清过,觉得是可以用数以万计来形容的。后来一个天文学家告诉我,我们肉眼至多能看到四五千颗,再多,就需要用仪器观测了。我记得上小学时有一个老师是主张我们多看星星月亮的。他说,晚上回去记得数数星星,别老用眼睛盯着脚下有没有分分钱。然后在课堂上,他又会讲到围绕太阳系旋转的九大行星,因为那时冥王星这颗不够尺寸的矮行星还没被踢出去。我相信这个老师让大家多看月亮数星星、别老盯着脚下分分钱的幽默提点,一定会让我的同学都记忆深刻。后来进县城工作,星星还是那个星星,但至多抬头看看月亮,因为生活逼得你还真需要时时盯着脚下的分分钱了。再进了省城,连看月亮都少了,后来的确也是看不见了。一年时常会有二百多天都在雾霾中,你到哪里数星星看月亮去。星空,就逐渐成了一种存在概念。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又被专题片里画面优美、奥妙无穷的太空所吸引,阅读兴趣随之转移,从卡尔萨根的《宇宙》、霍金的《时间简史》、布莱森的《万物简史》等书中,甚至得到了比一些社会学家纵论社会演进规律更深刻的洞见。他们将人类的生死存亡、宗教、哲学、历史、科学、经济、技术、战争、病毒、进化,统摄在天体的照妖镜下,一一辨析着我们认识自己、改造世界的可行性。随着网络阅读的勃兴,我停掉了所有订阅的刊物,却始终保留着《天文爱好者》杂志,甚至还买了一台天文望远镜,架在阳台上,不时向天空扫射一二。偶尔也会去天文台看一看。朋友里也多了几位天文学家。再回到乡村,我希望依然能找到儿时的满天星斗记忆,但乡村的星空也在各种开发、挖掘、爆破中昏暗一片了。我想拜访那位要求我们数星星的老师,可人已作古。我就想复活他的形象。因为乡村总有那么一些人,让我们看到在逼窄环境中尚存一种深广与辽阔的胸襟与眼神。他手提的老马灯,有时真能照亮一个山村。小说的一个特殊人物——民办教师草泽明就出场了。他有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就是背着一部上大学时购买的漆皮斑驳的二手望远镜,一次次奔波在“劝访”路上的安北斗。他老想仰望星空,可脚下要处理的却偏偏只是半棵树的事。
说说半棵树。
在星空看来,地球都不是个事。如果在太阳系边缘回望地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太阳系这样的组织在银河的恒星系统中,有数千亿个。而银河系在宇宙的星盘上,也有万亿个以上,连庞大的银河系都只是宇宙的一粒尘埃,何况地球上的半棵树。可在这半棵树的主人温如风看来,它就是有关尊严、权利、面子、里子、一个男人甚至一个人的一切。因此,他便屡屡踏上“出访”之路,连他的老师草泽明也劝不听,且执意要把上访称为出访。后来雪球越滚越大,事件越卷越复杂,时间越耗越长,竟然硬生生拖累了志在仰望星空的安北斗好看好的十年韶华。安北斗由无奈、讨厌、气愤、恼恨,到理解、同情、不平、介入,甚至被喻为“同伙”。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干了一件有价值的事,与天文爱好者所梦寐以求的小行星发现之旅殊途同归了。理想信念,看似高蹈出尘、超然绝俗,但*终落到俗世层面上,之于小公务员安北斗,就具体到了帮村民温如风争取那半棵树的权利上。
生活与小说,在我看来,有时就是一棵树的状态。根系越庞大,主干越粗壮,旁枝越纷扰,叶茎越繁复,就越耐看、越有意味。小说只是对生活之树做一种精心的爬梳与打理。把你知道的有趣世事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讲出来,其实还是戏剧家李渔“立主脑、剪头绪”的问题。只是小说的“主脑”和“头绪”更加丰沛斑驳一些,因为你有可以“拉平撴展”的长度自由。而自由恰恰又需一种更大,只“拉平撴展”了肯定乱糟无序。一个村子本来就是一棵不小的大树,包括一群有了生命长度的人,理清头绪实在是一件难事。何况我还想由村子连带到镇上,再由镇上带到县上,县上带到省城、京城地拉开更大面向,有时就觉得这故事特别不好讲。但小说*终仍是对一个村镇的山川地理、鸟虫花草、人情风貌、生老病死的铺陈,就还是有了一个看待整体事物的落脚点。河不是那条河了,梁也不是那道梁,人还是那个人吗?当我儿时趴在山民脊背上,随着父亲调动,一乡一镇地搬迁时,所感知到的山乡,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地理意义上的改变,新的经济生活方式的无孔不入,拉动着人的行为朝向百般不可知。孔子的“仁者爱人”、老子的“上善若水”,以及“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各种古训,乡村从来都不缺讲述者,但大多已成干瘪的概念束之高阁。求神拜佛,更多跪乞的是财运、官运与添儿续孙的立竿见影。“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理想局面似乎始终有待开发。而在这纷纭的激变中,村霸孙铁锤终于养肥、坐大,在他的巧取豪夺中,更多的人以示弱忍气吞声。但终还是有温如风这样的屡屡“出访”者,在以卵击石。写到此,我突然想到史家司马迁对弱者的公然偏袒,也想到主教米里哀对冉阿让偷盗行为的断然包庇诳言。一个社会若缺失了对弱者的悲悯与“大庇”,将成为同时代人要共同面对的大不幸。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安北斗在屡屡出发。甚至有人为此献出了生命。
我所经历的半世沧桑,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个时间的小单元。但这注定是一个重要单元,因为有十几亿人口同在。历史不可能忽略这十几亿人的生命共进。仅我们有限的视角,已经读懂了沧海桑田这个成语的丰富含义。无论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还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抑或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诗性,都足以构成我辈对世事巨变的表征会意。而我们无论如何想活得宽阔一些,仍然只能是在一个局部,甚至*后不得不退到一个村镇去仰观俯察,其中的摸爬滚打、拼死拼活、山崩地坼、反复试错,都具有了一个大时代演进目前的独特意义。我们的所有行动都是一个过程,当我们恨着大山的贫瘠、闭塞,认认真真折腾几番后,才逐渐读懂了人与自然生态之间和光同尘的重要。星空与大地,自古以来就是人类认识与把握生存命运的关键点,无论怎样潮起潮涌,*终还会落在敬畏、适恰、呵护与共生上。
归根结底,小说还是写人的艺术。由一个或几个人到一群人的命运,再自然地牵连出现实的、时代的、历史的命运。虽然故事各不相同,打开的社会面自然存在很大差异,但出发点和落脚点,都会仍在一个个具体可感的人身上。无论他们在怎样不同的文化和生命情境中,如何应对种种艰难困苦,但*终还是在完成着人的个性与共性的塑造。无数的个性汇成共性,在共性的洪流中,个性再次夺路而逃,世界由此变得灿烂喧哗。鲁迅说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越来越体味到这句话对于文学的意义。当我们感觉不到远方所发生的一切故事与我们作为人的牵绊时,说明我们正在麻木或堕落,文学也变得无意义。
一千个小说家有一千种作法,生动有趣地讲好故事,努力塑造更多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始终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与挑战。人是*复杂、微妙、多变的,我们阅不尽、品不够,其价值、尊严、智慧、力量之综合体现了他的高贵性。而善良与恶行、淳厚与奸诈、正大与宵小、爱怜与仇恨、守常与贪婪,交汇出人的百态千面,这是作家无法描摹穷尽的世相。小说当然也要探索新的艺术技巧和表达方式,需要不断地求新变异,但*重要的仍然是对人,对由人牵连出的广阔时代、现实和历史的打理记录。文学是关于人的一系列行为的系统性安排,人的行为的变数,决定着小说的前进方向,任何技术都只是人的行为的拐杖。当拐杖影响了人的行为时,哪怕这个拐杖再漂亮、再精美,大概都得忍痛割爱,而让行为或传统或老旧或现代或后现代地朝前挺进。这部小说里有一只猫头鹰,他比我说得多,比《喜剧》里的那条柯基犬说得更多。但愿它不是某种后现代的刻意,而是一个我们尚没有沟通方式、更难以进入四维空间的真实存在。这只猫头鹰始终很焦虑,尤其是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深表不安,它不时对人类的过错絮叨个没完,有时对自己也十分的不满。但愿人类有更多的它(他)在,从而用更广阔的视角来加持自己更高层次的觉悟。
感谢《收获》杂志在2023年**期节选了《星空与半棵树》上部,《作家》杂志4月号刊载了下部。全本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因文内涉及天文方面的话题较多,我特别要感谢张长喜先生,他是研究太阳活动的专家。感谢他用了大量时间与我交谈,并审读了初稿。我喜欢这次伴随了我好多年的星空纵深之旅,更喜欢那半棵一直紧紧牵绊着我的乡间田埂上的树。

陈彦
2023年元月8日于北京

节选

段落一
活着、死亡,这两个概念*近始终在他脑海里打架。他突然那么想好好看看星空,只有看着那里,觉得人情冷暖、眉高眼低,甚至婚姻家庭、生离死别才可以暂时忘却。
从县上一回来,他在镇上也没停留,就回村里去了。自打把蒋存驴安埋后,镇上就大张旗鼓地全面实施“点亮工程”了。据说各种工程技术人员和安装队就来了好几百人,镇上家家户户都成了客房。他戳在那里似乎有点局外人的感觉。刚好南归雁也让他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他就回老鳖滩看了一眼温如风,然后扛着长枪短炮上勺把山了。
这一夜,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半点杂质,湛蓝里还略透点纯白。是如此的清澈深邃,浩瀚无垠。任你如何纵情眼界,也无法找到无尽的边缘。肉眼都能随便看到银河系和仙女座。他虽然架起了大炮筒子,但没有去借仪器观测。他觉得躺在地上,仰望着星空,就已经是足够壮丽美妙的事了。在省城、县城,他都向天空仰望过,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有那么几颗,他清楚,大多是人造卫星,离地球很近,看上去很亮,但也很假。唯有北斗镇,夜晚还是纯净得犹如千山深处的湖泊。一些恒星在蓝色底衬中的亮度,几乎像突然打向天空的闪光弹,甚至呈现出了放射状的多棱光芒。尤其是那层层叠叠伸向无尽头的星云,在他眼中,是地球上任何东西都无可比拟的景观。但这样美丽的夜空,很快就要消失了。一想到这里,他牙骨挫得嘎嘣响。可自己人微言轻,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的印象中,北斗镇还从来没有这么思想统一、行动整齐划一过。并普遍认为“发展经济的思路总算对头了”。这是充分利用天然生成的“北斗七星”有利资源,“小投入大变样”地带动旅游发展的“大眼光”“大格局”“大思路”。似乎只要把七座山点亮,北斗镇就“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也许会这样吧,但光的污染,必然使天空变得一片昏暗,他所剩无几的那点偷着乐,恐怕也要消失殆尽了。
只有久久仰望过星空,他才懂得,在浩渺无穷的宇宙里,地球几乎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人又算得了什么呢?离开杨艳梅后,他的确感到很痛苦,就急着想面对星空,也许是寻找一种麻醉吧。当一镇人都在为“七座山马上要亮如白昼”而兴奋不已时,他是越发地觉得痛苦与哀伤了。他站在山头上想哭、想喊。但他知道勺把山上的猫头鹰夜叫,满村人几乎都是能听见的。自己一旦哭喊起来,人们就会敲锣鸣炮地出来驱赶“栽死鬼”。勺把山上“栽死鬼”可不少,连温如风他爹他娘都是在这里“滚坡”的。山里人把从山上摔下去丢了命的,统称“栽死鬼”。据说叫驴死后好几个晚上,勺把山上都有“栽死鬼”的叫声,如鬼哭,似狼嚎,更像是草驴被谁掐住了脖子的绝望哀鸣。想着想着,叫驴掩殓时那张像气球吹得欲爆裂的黑脸,又不停地闪现在眼前。他甚至觉得周身都是这张脸在打旋,脊背上也是叫驴的死尸在压迫。他可是夜半在山上住惯了的人,还从来没害怕过,但今晚恐惧了。他把手电打开,还原了身旁怪石嶙峋的山崖,肯定是没有什么鬼魂与活物在作怪,才战战兢兢钻进睡袋,从眼睛能看见的*边缘处,数起星星来。
从儿童时期他就无数次数过,可又无数次中断,总是没数清过。但今晚他想数清楚。再过一月,就数不成了。他按中国古代对天空二十八星宿的位置划分,左东方青龙、右西方白虎、后北方玄武、前南方朱雀地细细数来,虽然一夜无法尽览,可还是数出了四千多颗,可能有重复交叉的,也有星系似云团般一片粘连着,但目所及处,稍微明晰的颗数大致如此。这也是他几十年来**次数清北斗镇上空的星星。可这才是万里星空的冰山一角啊!像太阳这样的恒星,仅在银河系都是以千亿颗来计算的。与银河系比邻的仙女星系,竟比银河系还大了一倍多;而像银河系、仙女星系这样的庞大星盘,在宇宙中也是要拿亿万个来计数的。地球算什么?安北斗又算什么?他在反复追问着这些问题。
也就在这天晚上,勺把山上又爬上来另一个人,竟然是温如风他妹夫秤存星。秤存星比他小几岁,上学也低了好几年级,平常接触不多,但在温如风的问题上,也帮过他不少忙。温如风有时还是听这个妹夫的,因为他说话做事都靠谱。
秤存星似乎对星辰大海也有些兴趣,就说:“北斗哥,你也教我看看星空吧!”“你不是忙着搞根雕吗?生意怎么样?”“不行。”“咋了?”“都嫌土气了,现在啥都讲究高端大气上档次,土得掉渣的东西又不灵了。”“那你准备咋办?”“出去打工啊!”“到哪儿?”“出去再看。反正总比窝在村里强。村里活得憋闷得很。”“你一个人去?”“不,带上存雨。”“那是要彻底离开村子呀?”“唉,闯闯吧,好多年轻人都出去了,有的还真闯出息了呢。”“也好,出去闯闯,总比死守在这儿瞎折腾好。”随后,听说秤存星就带着温存雨离开北斗村了。为这事温如风还骂了他一顿,问他给他妹夫嚼啥牙帮骨了,跟他看了一晚上星星,就把他妹子带走了。搞得安北斗还无话可接。倒是花如屏说,存雨他们早都想出去打工了,怪人家安干事啥事。
温如风在蒋存驴死时,是顾全大局,又给了一个月宽限的。按照宽限期,也到了快行动的日子。他继续把大炮筒子对着老鳖滩。焦距调了又调,终于找到了他家的前后门。他噗嗤笑了,怎么老瞧见花如屏懒洋洋地端着尿盆上厕所?过一会儿,温如风也出来了。是从堂屋将吊面的架子,一个个搬到了场院里,并一行行整整齐齐排列开来。这货心细,说面架子放在外面,有时半夜被闲人一脚踹倒,骨牌一样一倒一地。有时干脆就不见了。因此每晚都是要扛回去的。这两口,绝对是一对过日子的好手啊!他还真是有点羡慕人家的小日子呢。
他确实不想盯这个梢了。他也知道自己为啥被人瞧不起,包括妻子、丈母娘、岳父甚至女儿。安妮就曾问他:爸,你是不是个跟屁虫?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怎么就活成了像电影里那些偷偷摸摸、跟出溜进的戴个鸭舌帽的“小特务”呢?亏了自己没戴帽子。
眼看到了立夏时节,整个勺把山上的阔叶林带都茂密得蓬住了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现在就是*疯狂的生长季节。从山头望开去,除了盘龙一般的逶迤河道被粼粼清波荡漾着以外,群山苍翠、万树俯仰。奇花异草、百色虫鸟也都争奇斗艳、竞相舞动鸣唱着。一群野蜂甚至让他想起了在大学时,学生乐团演奏的《野蜂飞舞》,充满了生命的跳跃与灵动,声音的狂浪与奔放。而他现在就置身于这群欢乐无限的野蜂之间了。它们追寻着无尽的花蕊,在嬉戏狂欢,声音动作都带着春天的节奏。而躺在杜鹃、凌霄、紫薇、金银花丛中的他,就是这辽阔舞台上的唯一观众。同时他还新奇地感到,浪漫的野蜂、蝴蝶、蜻蜓、蚂蚱,在天地间编织了一个巨大的笼子,他在笼里,而它们置身笼外,自由而放浪形骸。他知道这七座山上除了没有虎豹、黑熊这些伤人的大动物外,山羊、麋鹿、麂子、锦鸡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连娃娃们都敢钻进半山中扑蝴蝶、逮画眉、捉刺猬、躲猫猫。他是自小在勺把山上溜大的,那时到山顶砍几捆柴火,朝沟里一放,骑在上面,喊一声走,柴火捆子就跟长了耳朵一样,十分听话地把他们连人带柴运到山脚下了。坡度缓急刚好,即使把谁栽下来,打几个滚,就能随手抓住藤萝树根,爬上去再“出溜”就是,很少见谁摔得腿断胳膊折的。
就这样一座一早便百鸟朝凤的山岗,浓雾还缠绕着它的腰肢时,就听雾里有人喊叫起来:“用绳子拉,前后左右两丈远一个灯!”“注意,都必须安在山下能看见的地方,有些端直朝树顶上安。”“一个灯八十块,安不好把你脑壳换上!”
安北斗听出要换人脑壳的是孙铁锤的声音。
紧接着,只听山林里的雀鸟吓得丢了魂似的满山乱撞起来。“点亮工程”终于推进到勺把山上了。
安北斗扛着他的大炮筒子,怏怏地避过满树林乱钻的太阳能灯泡安装队,端直下到老鳖滩去了。
这时,手机响了,是南归雁的。问他咋老不在服务区?他只噢了一声,未置可否。南书记叮咛他得昼夜鏖战,一定要盯紧温如风,小心关键时刻出纰漏。他只回了一声知道,就挂了。
他也准备去跟温如风好好聊聊,得掌握动向。 段落二
他给杨艳梅打手机,一直没人接,发信息也不回。他心里突然有点慌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毕竟是上万人口的县城,密密麻麻挤在一个由山岚围堵起的瓮底里,找人委实太难。南归雁明确讲,今晚不回北斗镇。他们在宾馆已安排了房间,却没给他登记,说得让他和艳梅借机团圆团圆。镇北漠大概是与他一起出差混搭久了,竟然也敢开他的玩笑说:“今晚这县城防震任务很重啊!”
搞得他反倒没去处了。
好在观测仪器都随身背着,天气也热得像火炉蒸烤一样。他知道,山顶在后半夜,仍然是凉得要穿棉大衣的。可他只有一个选项,只能穿着半截袖衬衫,上山去了。
下弦月已瘦得只剩一张弯弓吊在天上,像一幅孩童眼中十分夸张的绘画。他朝山头爬时,天空还星云密布着。当他进入理想观测点,准备架机器时,乌云却一层层翻卷起来,直到把星空完全遮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感到有些冷,就随手折下一些阔叶树枝,把自己包裹起来。这种事他过去也干过,甚至用干土把身子掩埋起来取过暖。他是希望乌云很快过去,谁知却迎来了豆大的暴雨,砸得他只好扛着仪器,躲到一个山崖凹槽里蜷缩着。他上下牙床打着磕绊在想:杨艳梅今夜到底会在哪里呢?
从这里俯瞰瓮底,整个县城轮廓依稀可辨。他知道,小小的山城,夜生活还是十分丰富的。仅歌舞厅就二三十家。还有好多镭射影厅。麻将摊子更是遍地开花。尤其夏夜,哪儿放一张桌子都围一摊人。他多次半夜行进在街道上,几乎几步远就能听到“夹八万”或“炸弹”声。县城一直是杨艳梅十分向往的地方,唱歌跳舞更是她的*爱。孩子有姥姥带着,唱到几点跳到几点,都由着她的性情来。至于今夜沉浸在哪里,他还真难以想象出。也不愿去多想,自己又没能耐调进城,也就短了要求妻子的气力。何况也确实让温存罐这个货缠住了,给妻子女儿的时间太少。家里的土特产,拿去人家不稀罕。工资也是紧巴紧,再加上来回出差,基本都耗得一干二净。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在杨艳梅面前低矮三分了。
好在乌云又过去了,深空依然繁星灿烂。大地被暴雨袭击后,反倒泛出了热腾腾的地气,他又进入了观测中。在端午出现的那个小行星位置寻找了许久,几乎把牛郎星附近都找遍了,再也不见它的踪影。他越来越坚定:这颗小行星是五年才回归一次的星体。他也计算过,小行星运行周期应该在一千八百二十六天左右,下一个回归期是绝对不能错过了。他能送给女儿的*贵重礼物,大概也就是这颗小星星了。尽管他无法把星星“拉到自家后院拴着”,但他依然十分坚定地相信,女儿到那时一定会珍惜异常。
启明星已呈现出一星独大的亮光。按照南归雁的要求,今天需乘*早一班车回北斗镇。他收拾好行囊,从高坡上一路仄斜着跑到了瓮底。又去杨艳梅的宿舍敲了敲门,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他就只好奔车站去了。镇北漠竟然讪皮搭脸地开玩笑说:“哎呀安哥,昨晚地震绝对在八级以上,兄弟都被从床上摇得跌地上了。”惹得大家哄地一笑。安北斗没理他,这小子啥时已公然跟他称兄道弟了。几个月前来时,可是称安老师、安主任的。
班车大概快到北斗镇时,他才收到杨艳梅的信息说,昨晚在同学家唱歌,手机忘带了,问他走了没有?他想了想,还是给她回了一条:已回北斗镇。下次见!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跟杨艳梅之间已经很是客套起来。 段落三
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镇政府时,就听到一股风声,说他与温如风是一伙的。他也能猜到,可能是镇北漠传出来的。他也懒得理睬,打心里说,说一伙的也没亏他。大家晚上下班没事了,仍是打牌、喝酒,他依然背着仪器上了阳山冠。
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面对星空了。这次去省城虽然买了一些天文学方面的书籍,也有大把时间仔细阅读,但终是没有机会仰望星空。城市越大,雾霾越重。即使没有雾霾,灯光污染也让天空呈现出麻灰色。就连*容易看到的月球,也大多都在穿云破雾,像是忙碌着去奔一场丧事。因为苍穹的底幕,实在阴郁得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嫦娥脸上的极度哀伤。而置身阳山冠顶,那块丑陋的幕布,早已被掀到了九霄云外。蓝蓝的夜空,深邃得无法想象它的巨大空间与景深。银河系是以粘连成磷光片的形状,既相互拥挤又彼此错落有致地无限伸展开浩瀚体魄的。那种少见的视宁度,让月亮像一块刻意用灯光打亮的玉璧,悬挂在如此合适的位置上,以致让层峦叠嶂的群山,都有了银光色的芒刺。这真是只有童话世界才有的瑰丽景象。他不由得要仰天长啸一声:
“噢——!”
这一声吆喝得很长很长,群山也回应得重重叠叠、起起落落的悠久深远。
只有到了这个世界,他才能忘掉一切,甚至忘乎所以地活在难以描状的生命舒张与壮丽之中。什么叫画卷,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理解画卷的含义。人生能静静欣赏凝望这样的星空,简直是一种生命奢侈。我们到底是在凝望星空,还是星空在凝望我们。我们配被这美轮美奂的星空所凝望吗?温室效应、气候变化、空气污染、光污染、雾霾、混沌、灰暗……人类是自己把自己隔离在美妙星空之外了。可在这里,星空依然与我们浑然一体、紧密相连。他突然感到一种生命的神圣与庄严: 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还有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律。 这是太难得的一个夜晚。拥有这样的夜晚还需要什么呢?
可面对这样的夜晚,杨艳梅与安妮的身影又无处不在。就在这个山头,就在同样的地方,她们母女曾经对星空是那么惊奇而迷恋,以致把对天文知识略知一二的他,膜拜得如同人间圣哲一般,唯恐紧紧偎依着都会不翼而飞。睹物思情,他似乎还能感受到杨艳梅曾经像糖一样黏糊在他身上的体温;一刹那间,甚至幻觉中出现了女儿又像猴子一样缠绕着他脊背与脖颈的天伦美景;在那些美妙记忆中,他甚至曾经有过即使暴卒、归于尘埃,也死而无憾的人生快慰。可如今,她们住在豪华都市的富人小区,还记得阳山冠、勺把山吗?与自然星空注定是渐行渐远了。他在痛惜着她们的丢失,也在惊诧着天伦之乐的崩毁,更在痉挛着自己的孤独与哀伤。
他娘天天嘟哝的“媳妇”二字,实在让他听着心烦。这次回来还是那话:你干脆把温存罐娶回去过一辈子算了!我看你俩是蠢驴一对,天造地配!可他何时又从对杨艳梅和女儿的感情中拔出来过呀!他只能把全部心思瞄向深空。他要按书上读到的知识参悟宇宙,也想发挥自己的潜能,找到浩瀚星空中永远也穷尽不了的属于自己的发现。那个梦想始终在牵引着他:发现一颗小星星,献给安妮! 金句:
在星空看来,地球都不是个事。 我喜欢这次伴随了我好多年的星空纵深之旅,更喜欢那半棵一直紧紧牵绊着我的乡间田埂上的树。 猫头鹰:夜莺即使在你们面临死亡与灾难时,也是要发出美妙叫声,以博得爱怜与欢心的。而我练过,终是没学会,也就只能将就着这么叫了。 活着、死亡,这两个概念*近始终在他脑海里打架。他突然那么想好好看看星空,只有看着那里,觉得人情冷暖、眉高眼低、甚至婚姻家庭、生离死别才可以暂时忘却。 过去那些老故事,都是人们看着天上觉得好,才想象着地上的。天上的没了,地上的自然也会消失。 猫头鹰:让我十分不理解人类的是,怎么就那么喜欢热闹,以致晚上都要点亮。他们不是喜欢标榜孤独吗? 小人物一旦被逼得没辙时,就会考虑一些超常的法子,那既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沁入心脾与深入骨髓的悲哀。 一个男人的哭声,是能让黑夜变得惊悚而不安的。何况像老牛哀嚎。在巨大的声响面前,老牛的哭声也不过是一粒微尘的悸动而已。他觉得自己是孤独地进入牛郎星了。 人生能静静欣赏凝望这样的星空,简直是一种生命奢侈。我们到底是在凝望星空,还是星空在凝望我们。我们配被这美轮美奂的星空所凝望吗? 但千万记住,星空中即使再小的球体,都会有它一席地位,原因在于制约着比它大得多的物体的引力与斥力之间,存在着绝对的冲突与平衡关系。自然力、人力、惯性、引力,以及时间、空间、意识、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物质与暗物质之间,永远存在着关联度,让个人插曲即使再神奇,也都深藏其中,只是等待像我这样的智者揭秘而已。 我们如此渺小,之所以还值得伟大的星空俯瞰、凝视、携带,就是因为我们在自强不息,我们也在永动永生。仰望星空,他觉得无比幸福、快乐、感奋;回到大地,还有那么多亲情和需要他帮助的人,脚下真的很实在。 如此同时,勺把山以外的天空,也都泛起了光芒,像是黑夜又被重新点亮一样。对于常年除了星月再无别的光源的乡村,无疑比往常闹元宵、耍社火更具浓烈的节日气氛。可也就在整个天空发出了星球爆炸般划破夜空的光亮时,安北斗抬头一看,所有星星都瞬间黯淡下去,就连十分丰盈的上弦月,也只剩下了隐隐约约一线乌蒙,像是许久不用而生了斑驳锈蚀的烂镰刀。 温如风蜷缩成一疙瘩的样子,侧面看,很像是一个星体。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蜷缩成一个球状了。这两个球体,现在不是谁围绕着谁转,谁把谁捕获、吞并的问题,而是相互缠绕着分离不开了。很像是天文学上的双子星,内部质量突然变得异常接近,引力也彼此呼应相当,它们是要在天空中的某一位置共同旋转起舞了。 俯瞰着群山在狂风暴雨后的寂静,尤其是在金色阳光照射下的晚秋,他发现自己所处的山地是如此气象宏大、苍莽辽阔。造物主像是打乱了调色盘,竟然把七星山皴擦点染得金黄、炸红一片。那些突然出现的堰塞湖泊、飞瀑流泉,吞吐大荒、妙造自然,是谁裁剪得如此混沌雄强?山风清朗、海田沧桑、真气充盈、万象昭彰。这简直是悲壮而丰实的宇宙的一个缩影啊! 这天的晚霞,比任何一晚都更光焰四射,山河尽染。如红墨水、如红洋漆、如火山口、如喷涌而出的血浆。太阳这个大火球在落山时,把身后的云彩拿一种纯而又纯的血色,用大泼墨的笔触,一泻千里地泼洒得跟千百万人厮杀着的战场一样惨烈。它却滚到地球的另一边,大致仍是以人类*宝贵、*尊严的金黄色面目,威风凛凛地冉冉升起去了。

作者简介

陈彦,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喜剧》。《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多部作品在海外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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