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进城

黄昏进城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成子看见那幢矗立的高楼顶时，淡黄色的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它上面。成子感到心跳明显加速了，成子心里说，成子，你看到的这就是城市吧？ 成子那双疲惫不堪的双腿徒然生出一股神奇的力量，催他加快了步伐，当他从那个缓坡的低洼处走来时，那座矗立的高楼像是一个庞然大物般“蹦”到了他面前，把成子心目中村主任家那高大的大瓦房比得没了影踪。宽阔笔直的马路，一幢接一幢林立的高楼，热闹而又有规则流动的人群和车流，把成子带入了另一个梦幻的世界。在成子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城市，这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成子面前，尽管成子对城市有过无数次设想，尽管成子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城市仍然把成子打了个措手不及。成子已经眼花缭乱。他现在就站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不知道这条路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站着的十字路口向南向北又通向何方。成子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纸条再看一遍，其实不用看他也早把那个地址记得滚瓜烂熟了。在成子茫然无措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把它掏出来：同庆大道商苑小区工地。这个纸条是成子的表哥大全写给他的。大全在同庆大道商苑小区的工地上做民工。前几个月大全从城里回村时，他对成子说他现在是工地上的队长了，许多人都听他指挥。大全说这些话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气体打火机，一按，一股蓝色的火苗蹿出老高。成子说表哥这个贵吗。大全说，贵，这是老板给我的。大全说着扔给成子一根有过滤嘴的香烟，成子说，表哥我不会吸。大全把烟凑到那淡蓝色的火苗上点燃，吐出了一圈烟雾后才说：“不会吸就不会学？以后外出闯世界是让人笑话的。”大全边说边用手去松领带上的拉链，大全穿一件灰色的西服，西服皱巴巴的，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不过大全自我感觉挺好。他说：“嘿，我们那工地上有一百多号人，他们都听我的，我听经理的，没事干的时候我们就去逛大街，看电影，看小妞。城市的小妞长得都像冬天下的雪一样白，夏天都穿着短裤、小衬衣，露着雪白的大腿…… 大全的话把成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成子初中上了两年就回家帮父亲种地了，回到家里的成子并没有多少活可干，就那两三亩山地，庄稼都长得黄不拉叽，费再多的力气也多打不了几斤粮食。成子回家主要是父母供不起他和他哥两人同时上学。成子的哥哥小松是在去年考上县城高中的，家里在讨论小松和成子谁上谁不上学这个问题时，小松说，我是大哥让成子上，成子那一时刻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成子说让大哥上吧，他上的是重点高中，快有出头之日了。成子的话正合父亲的心思，听成子这么一说，父亲的眼圈红了，小松还想再说些什么，父亲的手用力一挥，说，就这样吧，小松，你可一定要考上大学。成子说，哥，你好好念书，家中有我和爹呢。成子说这些的时候是笑着说的，他轻松的样子好像他*讨厌的就是念书，成子说完这些话就赶着家中的几只老山羊去了后山。后山有一片槐树林，那儿偏远人稀，成子把那几只山羊赶到后山后就不在管它们了。成子躺在树林下的草地上隔着斑驳的树叶看蓝天上的白云，泪渐渐就流了下来，后来他索性放声大哭了一场。成子想，他无忧的少年生活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不知什么时候成子的声音才渐渐小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几只吃饱了的山羊正静静地卧在他身边，于是，成子就赶着山羊往山下走去，成子明白，以后这种日子每天都会重复下去，心中那个遥远而又模糊的梦已彻底消失在了远方。赶着山羊下山时，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 上到初中二年就辍学的成子那年已经15岁了。15岁的成子每天赶着那几只老山羊，上山下山，把几只山羊喂得膘肥体胖，后来有一只老山羊又下了四只小山羊，成子想，如果就这样下去，要不几年他的山羊就会有几十只、上百只。后来成子的表哥大全来看望成子的爹，大全的一番话完全把成子的心搅乱成了一团麻。成子那时已经16岁了，16岁的成子还没走出过大山一步，早已过烦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成子说：“表哥，你是队长了，带着我跟你出去干活吧。”大全说：“你才多大一点儿，就想出去？”成子说：“我有力气，什么活都能干。”大全知道这是真的，在大山中长大的成子什么苦没吃过？力气或许比城市20多岁的青年还要大。大全无奈地说：“舅，你看，成子要出去，他才多大一点儿。” 成子说：“还小，都17岁了，再说出去挣点钱也好给我哥交学费用，我哥都上高二了，明年考大学该用好多钱哩，跟着我大全哥，有他你就不用操心了。” 成子爹说：“等一段时间吧。”爹的话含含糊糊，没同意也没把话堵死，爹有爹的难处，也有他的想法，成子理解爹的心情。大全走时给成子留下了他的地址，其实，成子想出去干活，主要想走出这座大山、出去看看，看看那个被大全描述得如天堂般的城市到底有多好。小松在市里上高中，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主要是问家里补充钱粮。回来时成子问他城市是个什么样子，小松说房子都是一个劲地往高处盖，人又多得拥挤不堪，再问，小松说：“成子，你辍学供哥读书，哥哪有闲心去逛城市？”小松说的时候潮湿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松读书读得脸都寡白，成子的眼睛也涩涩的，成子就不问了。 城市对于成子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印象，成子决定去城市里找大全，他想，找到大全挣到钱就可以给小松买点营养品，还可以给爹买身衣服穿穿。成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这种想法日夜啮咬着他的心。成子偷偷地问村子里去过城市的人，打听好去城市要走的路，出了这座大山，山脚下有一条公路，顺着公路一直向西，60多里地就到了成子所要去的那座城市。 成子决定偷偷离家出走是在这年的夏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穿好衣服，把一张早已写好的纸条留在了床头，蹑手蹑脚地怀揣了两个馍就上路了。 成子想，爹早上见他不起床去喊他时一定会看到那张纸条的。那张纸条上歪歪斜斜地写道：“爹，我去城里找大全哥干活去了，你别担心，挣了钱我会给你寄回来的。”成子想，爹一定会抱着头呆呆地望着向外的那条唯一的山路，一言不发，只不过娘又要流多少泪呢？成子就是怕娘不让他去才这样偷偷出走的。 成子现在像出笼的小鸟一样一口气走完了二十多里的山路，这时的太阳才刚刚露出红彤彤的脸。顺着山脚下的公路一直向西，快到中午时成子顺路搭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那个黑红脸膛的中年汉子问成子进城干啥去，成子响亮地说，进城找他表哥挣钱。那个汉子善意地笑笑，说：“城里的钱是好挣的？”兴致正高的成子没听出这句话后面的问号。拖拉机走了二十来里地要拐路，成子才恋恋不舍地跳下了拖拉机。成子想，如果能再搭上一辆进城的拖拉机就好了，可是，成子一直没碰到愿意让他搭的。就这样，直到日落黄昏时，成子才从一个漫长的上坡路上，把城市的边缘的那幢高楼从顶层到底层收入了眼底。 成子想，城市的路再多，难道比山里的羊肠小道还稠？现在，站在这条宽阔而又笔直的水泥马路上，成子才发现这要比山里的羊肠小道难走得多。成子看见路边一家杂货店外站着一个30多岁的女人，就走过去问：“大姐，同庆大道在哪儿？”那个女人翻翻白多黑少的眼球飞快地打量了成子一眼，厌恶地说：“去去，不知道。”成子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这样烦他，于是转而问她身边的一位老人：“老大爷，你知不知道同庆大道在哪儿？”成子在称呼上已经用得恰到好处了，那个白头发的小老头歪着头想了一会，才说：“我在市里住了几十年，还没听过有同庆大道这条路，小伙子，你是不是记错了？”成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难道是大全在骗我？大全说话虽然有点言不符实，但也不至于骗自己的表弟吧。成子在这个笼罩在残阳下的城市街道，看着大街上车水马龙，所有的人都急匆匆得像归巢的小鸟一样往巢窝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