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假面的告白(八品)

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坚持说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景。大人们听了，每次先是笑，*终则认为我是在捉弄他们，用略带厌恶的眼光端详我苍白而早熟的脸。若是碰巧我在生客面前提起这个话题，祖母就会厉声制止我，让我到外面去玩，因为祖母担心别人把我当作白痴。
过程是这样的：大人笑过之后，一般都会用科学常识来说服我。比如，刚出生的婴儿眼睛还没有睁开；即使眼睛睁开了，也不可能留下任何记忆，等等。为了让一个小孩子能够听得懂，他们讲得很是细致，热情得近乎演戏。讲完后还摇晃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这下懂了吧？”我却仍是满脸狐疑。于是大人就以为我在给他们下圈套。“真不能小看这孩子，他是在套人讲‘那个’哪！可他为什么不像别的孩子，直接天真地问自己是从哪儿生出来的，为什么会出生呢？”这时候，大人就会沉默下来看着我，嘴角僵硬的笑容仿佛在说我让他们很伤心。
其实真是他们想多了，我根本就不是想问“那个”。我本来就很害怕让大人伤心，怎么可能想到给他们下圈套呢！
然而，不管大人怎么跟我讲，怎么笑话我，我就是确信见过自己出生时的情景。也许我只是把当时在场的人讲给我的，或是自己的幻想，误以为亲眼所见了吧。然而，有一个鲜明的记忆，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无法解释，那就是浴盆的边缘。我一出生就被放入浴盆洗澡，木制的新浴盆透着清香，从里面望出去，一丝微弱的光线照在盆的边缘上，泛着金灿灿的光芒。水波荡漾，水舌无限接近却终究无法吮吸到那边缘处。那边缘下方的水，不知是上方的光线反射下来，还是外面的光照射进来的缘故，细小的波纹互相碰撞着，一闪一闪地交织辉映。
对于我的这段记忆，大人们*有力的反驳就是不可能有阳光，因为我根本就不是白天出生的，而是出生在晚上九点。接着，他们还会嘲笑我说：“也许是灯光呢！”而我则坚持认为即便是在夜里，阳光也是可以照射到浴盆上的，尽管这听起来很不合理。浴盆边缘摇曳的光线，成为我对自己出生的记忆，久久挥之不去。
我出生于关东大地震后的第三年。
在我出生的十年前，祖父出任殖民地长官时发生了贪污案，他扛下了部下的罪过，引咎辞职。不是我故意玩弄辞藻，在我这半生里，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像祖父那样，对他人的盲信堪称“完美”。此后，我们的家境几乎是哼着小曲般轻松愉快地一路往下滑去。巨额负债，房屋冻结、拍卖，而被经济上的窘迫刺激起来的病态的虚荣，像股看不见的冲动，愈演愈烈。因此，我出生在一幢租来的旧宅里。这宅子位于一个不大高尚的街区的一角，从坡上看是两层，从坡下看则是三层，虚张声势的铁门和前庭、宽敞的客厅房间，看起来很像偏僻乡村的教堂，错杂、灰暗中透着威严。宅内有很多阴暗的房间，雇了六名女佣，加上祖父母和父母，总共十人在这旧衣柜般咯吱作响的房子中生活。
祖父对事业成功的执念、祖母的疾病和奢侈是家中烦恼的根源。一些用心不明的帮闲经常拿来各种图纸给祖父看，祖父受其蛊惑，经常为了黄金梦到处远行。祖母出身世家，对祖父的行为既憎恨又轻蔑。她的性格狷介不屈，有一颗狂热的、充满诗情的心。长期的脑神经痛间接地、一步一步地侵蚀着她的神经，让她头脑清晰却毫无益处。狂躁的发作一直持续到祖母去世，但是又有谁知道，这其实是祖父壮年时犯下的罪孽的产物呢？
父亲在这个家里迎来了纤弱而美丽的新娘——我的母亲。
大正十四年一月十四日早上，母亲开始阵痛，晚上九点产下了一个五斤重的小婴儿。一星期后，全家人按照习俗为我举办起名仪式“御七夜”，他们给我穿上了礼服—法兰绒贴身衬衫，淡黄色纺绸内衣，特等丝绸的碎白点花纹和服。祖父先将我的名字写在平整的白色和纸上，然后把和纸放在祭神用的供桌上，*终将它摆在了壁龛里。
我发色一直都很黄，家人整天给我抹橄榄油才慢慢地变黑。父母住在二层，祖母找了一个借口，说在二层照顾孩子太危险了，于是我出生后第四十九天，祖母便从母亲手中夺走了我。祖母的房间总是门窗紧闭，充满着疾病与衰老的气息，祖母的病床旁并排放着我的床。我就在这里长大了。
在出生一年左右时，我从第三级台阶滚落下来，伤了额头。当时祖母去看戏，父亲的表兄妹们还有母亲都趁机松了口气尽情撒欢儿。母亲忽然要上二层取东西，我去追她，结果被和服长长的下摆绊倒，掉下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