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狱记

《系狱记》：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八日拂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与定珍（内子名）步出燕东园。园门南侧有一扇转动的小门，门内立一警士，我向他买了两张入门券，先自进去，一看，乃是一排木栅栏，直向南边旷野；木栅尽头，并无关锁，旷野里，一片黄壤，许多枯树，非常凄凉。我入栏之后，回头一看，见定珍身穿黑衣，两手下垂，正出燕东园大门，她容貌庄肃，毫不旁顾地走了。我想她为什么不与我一同进我所进的那转动的门，心里回答自己说，她没有走错；正想着，我就醒了。梦境历历，深印在心。我便起来，梳洗饮食，徒步走到学校去。八时教课一小时，八时五十分主领早祷。出礼堂的时候，学生们匆匆地报道，日美开火了，学校被日军包围了，雄纠纠的大兵与警士们在各楼乱奔了。我心中又喜又急，连忙与定珍通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将我某种文章诗词立刻烧毁，但不要惊惶。回到公事室内，将在昆明重庆成都所记的账单毁弃，将中国银行的钱票夹在乱书堆里，下楼再打电话，电话已经不通了。　　校门，——西门，南门，东门——被日兵把守得水泄不通，我只得在校内各处，观察一下，被日兵从穆楼里轰出来。到了女部体育馆，见一个通事，在那里指手划脚地向一群学生工人说英文，我则一字不懂，因我从来不曾听过那种怪话。其实大家都没有听明白。我走来走去，只听人们彼此议论，有的说日本偷袭了珍珠港，有的说不出四个月，日本必败，战事便可终了；我自己却没有主意。午前我到洪煨莲教授家里，与几位同事吃了一顿便饭，正坐着，西苑的日本宪兵花田汹汹然走来，跑上楼搜查洪宅，下来按着名单将陆志韦与我捕下，用一辆小汽车，将我们送到贝公楼，关在西隅会客室里，命令部下守着。那时已是下午二时以后。不多时赵承信、陈其田也进来坐下。　　又不多时宪兵将陆志韦领了出去，许久不见回来，想是问话，也许是放回家去了。傍晚，一个中国人，被唤作杨翻译的，给我们每人一个饭包，说：“我们的饭没有你们家里的好，只得委屈你们了。”我因心中烦闷，没有吃。过不多时，守兵引我们到法学院院长室外的小室内坐下，电灯之下，凄然可悲。十时前后，刘豁轩、林嘉通、陆志韦、张东荪等也陆续地进来坐下。有人说：这一次我们要到沙滩宪兵队去住上三个星期。我靠在硬椅上乍睡乍醒，思想中浮现着被枪决的可能；虏军的气焰如此，当然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第二日早晨，我们不梳不洗，又渴又饥，听听外面，人声嘈杂，想是学生们离校的动荡。听人说，一部分学生被捕，拘在另一室内。某等偷偷地送馒头来，大家取用，我也吃了一个。午后陈其田与我，先被引出到贝公楼的西面台阶上，高厚德走来，与我们说了几句话。不一忽儿，我们就坐了一辆小汽车，被押到西苑宪兵队去了。一到，宪兵领我们入一室，室内有日文报纸，我偷眼看去，见有天皇可“畏”的宣战诏书等字。兵卒们嬉嬉哈哈的吃花生，搬家伙，好像是发了旺财似的。他们又领我们到一中国翻译的屋子里，翻译泡了热茶给我们喝，我则默无一言。六个多月以后，我出狱的时候，才知道我走后定珍含泪到校中寻我，看见一辆汽车，满载着阶下囚，中间没有我，人们告诉她说，赵先生早已被送西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