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杂文 现代部分 卷八 沈从文集

《中国杂文（现代部分 卷八）：沈从文集》：　　十年以后事情是一九三九年二月，比如今多十年了。　　所有在上海地方善于做自己广告的文学家，所有看看杂志便动手写世界文学批评的大人物，所有革命文学家，所有否认革命文学的文学家，所有各自心照在那里互吹互赞的巧言令色逗人怜忧的白脸文豪，所有从好酒好肉豢养出来的批评家，所有钱多而作品少便为**流的**流作家，都如所希望，成为历史上人物了。这些人，全已功名成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照他们一般意思，中国似乎已得了救，救中国的就是这些人。文学运动是比政治更见其费了不少的力，虽说成功了的文学家，大约因为吃酒席的原故，倒每人都是团头胖脸，能睡能喝，不害杂病，然而统计起在报章杂志上苦心孤诣计划互相夸奖，以及在谈话中想法中伤到不入伙的作者种种事情时，所耗费的气力，在数量上算来是大可惊人的。　　中国自然不像一九二九年情形一般了。政治则建设得完完全全，不消说。文学则有了正宗，有了系统，后学者再不至于误入歧途。学做文章的有成功指南一类书可买。不必努力。要信仰。有了信仰就成。假若说，还有呆子想在这事上找到生活的依据，那非信仰不行。因为时代并不是一九二九年时代了，何况一九二九年趋势就已很明白，稍悉当时情形的就看得清楚这潮流。　　有人说，时代只把人带到呆路上去。这话就是呆话！因为时代的转换，从西方，从东方，平空来了无数名词，人不聪明是连名词也无从弄清楚吧。艺术的主观性是不能使其独立了，“集体”的意义，用在中国农民身上还无从成立，先在文学作者方面把这名词坚固的证实了。在集体争斗的努力上，属于正宗的，全有了别庄，有了花园，有了大客厅，如今日的欧洲大作家一样。因为他们聪明，明白在中国是适于用正宗为自己护身，用力打倒旁门的，他们花小小的力得到大大的成功，于是乎他们自己推举平时极善做广告的人写中国新兴文学史，如前朝人作史一样，异己者则写之为贼，又恐仍然也有欢喜外道提倡贼的作品的，或者索性就不写。名字既不列人正史，列入也只在第三流，著作也不妨收买来烧尽，或把版权买得不为其再版，因此中国“文艺复兴”了。　　几个“文艺复兴”的功臣成天作些什么？抄抄杂志自然是一种工作，见面时互相道好，分手时仍然各自回家，写一点捧场文字，也是要紧的事。他们的工作是重要得多，已慢慢的从国内转到国际了。他们无事时就喝一点外国酒，唱唱外国歌，再不然就同女作家……女作家是自从一九二八年底以来凭空就有了三十余，且不是第二三流的。女作家自然会跳舞以及流泪。　　这时唱戏的已无旦角了，但文学作者中有了这种风气。　　风气之开始大约是一九二八年。把文章写成，用女人名字发表，或情人代笔，或戏弄友朋，读者读女人名字文章时，莫不神气爽然，如饮佳酿。文学作者中的旦角，能引人注意，较之一九二八年旧戏中旦角有过无不及。在此类旦角行业中找不出羞愧理由，因为文艺复兴几个功臣虽不是人人提倡这串演文学，但赞成则大有其人，久而久之已成为极高雅又极切实际的事了。凡属于两性的作家，则生活更舒适，更丰富，不是一般人所可想象。　　如像法国的沙龙客厅也有了，（并不是新雅也不是上海咖啡！）成天就是这一群上海作家来往，这些作家每天从主人方面挹注一点灵感，一年做一篇小说，或写一句诗，其作品全可以发誓说并非压榨而来，照抄则间或有之，然而也不缺灵感！帝国主义依然是帝国主义，但帝国主义已与喊打倒帝国主义的人讲了和，所以仿佛比从前更无从见到帝国主义罪恶了。资本家则有了知识，慢慢把凡是爱嚷爱喊争斗文字的人如处置文学正宗诸子一样，也提升他为准资本家。他们承认了喂养知识阶级的义务。　　他们把政策维持到“出钱”“讲和”两事上。他们尽这些有野心的人得到满足。他们与有权力的人合伙，拜把子，认亲家，联宗。每一个书铺都有一个批评家，职位与编辑一样。本来就并没有真正为高等人同情过、认识过、帮助过的某阶级人，如今是仍然让命运来支配，他们生活，或者挖矿，或者拉车，或者卖淫当娼，是照旧的生活下来！资本家在另一种言语态度上，说到这些人是除了资本家就无从活，话是渐渐的有社会运动者承认了。不承认那怎么行。若尽自己的厨子、门房、车夫、娘姨、奶妈等等要挟罢工，那将感到大不方便了。一个在平时熟习透了领导工人与资本家对抗的首领，投了资本的降以后是更能把经验用到管束工人一事上来的。生成一个狗命的下等人，他不要人怜恤，不要人抚慰，也不必要人注意，自己是仍然得好好活下来的！一切经验应当使这种下等人更其安分了，在一九三八年以后。他们知道了希望是只能放在幻想上。他们知道要把希望在人事上证实，是做不到的一件事。他们明白了他们是合当左肩扛上劳顿右肩担上侮辱，正如在这世界上另一种人生来为享乐而生一样。他们看清楚了自己，应当沉默，好像艺术家明白这时代应当牺牲个性，所以他们沉默了，规矩了。　　因为不规矩的就被排斥在生活以外，所以多数人是规矩了。还有那少数，那只是人中的呆子，有死罪，纵不至于死也不应当尽他在时代中得到生活。这类人才真是落伍者！（若不落伍，应阔了吧。）大的时代在进展。时代的进展，把一切物质发明供给了上等人，在为人意义上更见其为上等了。异己民族的经济侵蚀，中国苦人变成了更苦了。虽在习惯下，稍有知识的知道如何把生活提起，仅有一双手的知道如何安其生的方法，但在所谓时代进展中，落伍的仍然有人了！这里落伍的，是指到一九三八这个时候还具有反抗心的汉子婆娘。　　“落伍的人啊，你该死！”这是一九二九年，中国革命家或革命文学家的口号之一，谁知仍然适用到十年以后。　　……落伍的人饿死以后天下太平，**流作家除灵感来时做点诗文以外，就成天到各客厅里与批评家说点过去的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