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君的蘑菇手记

因为我不是男孩儿，所以爸爸你才离开我吗？
有一天晚上八点多，那个时候睡觉都比较早，八点多都算比较晚了，我妈就接了个电话。她脸一黑，我就知道是谁了。
　　她就把电话放在那个旁边，没有挂掉，就进屋了，进了她的房间里。我就跑到那个电话旁边。
　　我就听到我爸问，儿子你在干吗呢？
　　我说你这么想要儿子，你就去生一个呗。
　　这是我们俩惯常的对话。他从来没叫过大姑娘，在我们东北话里，大姑娘就是女儿的意思，一直都是叫我老儿子，我从小到大，特别像男孩，可能跟那个有关系吧，而且我也特别不服输，嘴不让人，什么都不让人。
　　我们两个竟然一致地用这种开场白，每次都要有这样一段对话。
　　我一般回过去之后，他都要说一句：你他妈的～，然后再说下面的话。
　　那次打电话，我说你那么想要儿子，你就生一个呗。他没有说话。
　　他说儿子，爸爸想走了，爸爸要走了。
　　你上哪儿啊？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呢。
　　他说上南方。
　　我说你上南方干嘛啊。
　　他说挣钱。
　　我说你什么时候走啊？我去送你吧。
　　完了他跟我说，我现在搁车站呢。
　　那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说不一定。
　　我说我得看看你啊。
　　他说你别看我了，也来不及了，我就给你打个电话，我是九点十五还是二十的车。
　　我说是汽车还是火车啊。
　　他说是火车。
　　我说你想走了，你想走就走吧，嗯，你走了就别想回来了，我也不想见你。
　　我就把电话挂了，挂了电话，我就回到我的房间里面。我就开始找衣服，我就开始往身上套衣服，还有棉裤，我就跑到鞋架那里去穿鞋。我妈就从房间里出来了，我感觉我妈当时应该是很担心的，她装得很镇定。
　　她说你上哪儿去？
　　我说我要去趟车站。
　　我妈说你去车站干吗？
　　我说我爸要走了，我想去看看他。
　　我挂电话的时候还在说，你别再回来了，但我一转身，我*真实的想法就是我要去再看看，因为我觉得他可能一辈子不回来了，他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就是再也不回来了。
　　我跟我妈说，我说你别担心，我坐一个小三轮去。
　　当时鞋架上面是有一个盒子的，里面放着的都是一块一块的钱，每天早上我都从里面拿我的午餐钱，有时候三块，有时候两块，都是自觉地拿。我就把那个盒子打开，从里面拿了大概五六张吧，就揣兜里了，我说你放心吧，没事。我妈也没说话，就站在客厅里，就看我穿上大衣就走了。
　　我出去了之后，没想到那么晚了，没有车，我就往车站跑。还好城市比较小，跑得特别快，跑不动了就走，走得也特别快。当时没有想法，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我能赶到那儿看他一眼就行，什么恨不恨的也没有，整个人就是那种木的状态，没有情绪的，只是想快点走，快一点。
　　世界里面也没有声音。
　　我记得站前旁边那条马路，是城市里面车*多的。天很晚了，只有候车室里面是有灯光的，旁边都是一些卖茶叶蛋还有玉米的小摊子，只有那一个地方是亮的，我就奔着那个亮的地方跑，我走了那么久，我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跟着我。
　　因为我觉得当时那个世界里面就要剩我一个人了，还有另外一个人，就站在火车旁边马上要走了的，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中间隔着一段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的路。
　　后来我看见那个候车室的时候，我就拼命地往那边跑。我跑到路中间的时候，我才听见我妈在后面喊，喊我名字，怕我被车撞了，我听我妈喊我小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后面有人跟着我。那个时候妈妈也年轻，能跟得上我，估计现在都跟不上了吧。
　　我也没回头，我就想着我爸要走了。
　　后来，我进去那候车室的时候，就看见全都是大长腿，都是包，那个时候没有多少人拉行李箱，全都是包，一个一个的包，衣服的颜色也一样，我就看见他了。
　　他跟别人真的没什么两样，也是两个包。他看见我后特别尴尬，我也挺尴尬的，我本来挺着急的，但我看见他，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因为我爸就先哭了，说儿子你来了？
　　我说你那么想要儿子，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
　　我说你是不是去找人给你生个儿子？就因为我不是儿子，你对我一直不满意，是不是。当然，我说这个话不是真心的，我那个时候还感觉，我爸就是叫着玩的。我回他也是说着玩的。
　　我说你是不是就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子，所以你就不想要我了。
　　他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走掉？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你走了那我怎么办啊？以后你不再领我去吃饭了，我说我以后也见不到你了。
　　没这么平静，说的时候，刚开始是哭着说，后来就变成喊了。就在候车室里面喊，说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这么多年总是这样，你想来看我就看我，我想你的时候就找不到你，这下可好了，你一下子跑那么远。
　　我说这地儿容不下你了是吧？
　　我说你有多大的能耐，这地儿就容不下你了是吧？
　　就说不出来什么完整的话，*后就变成磨人了，就扯他的衣服，扯他的包，踢他的包，*后就剩下三个字：为啥啊？为啥啊？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啥啊？你说为啥啊？你说为什么呀？我爸就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就瘪着嘴就哭，就拉着我。
　　那边检票，他背着包，就瞅我，爸爸走了，爸爸走了。
　　你走了，就别回来了，就再也别回来了。你要记得，不是你不要我了，是我不要你了。说你现在你走吧，你走了我就不要你了，再也不要了。
　　他就走了。一扭身子就进去了，他就走了。
　　就是他俩离婚都没有那种被抛弃的感觉，但那个时候就有。
　　很多人围着我们看，很多奶奶啊什么的，就在旁边说，你瞅这孩子多可怜了，都这样了，上那么远的地方干啥去？哪儿不能待？这小孩多可怜。完了，他开始走了，我就站在那里哭，我妈看他走了就过来了。
　　我妈就很少抱我，记事了之后，她很少跟我亲近，不像别人家的妈妈都特别喜欢抱小孩，坐在沙发上抱着你啊，那种记忆我也没有，就是没有那种被妈妈拥抱的记忆。那天我妈从后面，就从后面，就是两只手放在我脖子上抱着我，我妈蹲下来抱着我，就用脸蹭我，就说别哭了，说小胖别哭了，别哭了，说跟妈妈回家吧。
　　噢，那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我还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家，我才反应过来，我后面还有妈妈，我不是一个人站在车站里面，就算是，也还是有妈的孩子。他走了……我是看见他走的，这个世界就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后来就跟妈妈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