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

　　牛虻既悲愤又绝望，脸都扭曲得变了形，不像原来那种从容不迫的样子了。他虚弱地喘着气，浑身直哆嗦。他的眼睛里闪着幽绿色的光，活像一只愤怒的山猫。　　蒙泰尼里早已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他，默不作声。牛虻这突如其来的狂乱和疯疯癫癫的责骂他没弄明白，不过他很清楚人性，狗急了尚且会跳墙，人被逼到绝路上也疯狂。想通了这一点，他也就原谅了牛虻之前对他的种种羞辱。　　“好了！”他说，“我并不想怎样伤害你。真的，我从没想过要你替我背负重担，你的负担已经太重了。我从来不会有意对任何生灵做出这样的事……”　　“撒谎！”牛虻大叫道，眼睛似乎可以喷出火来，“你荣升主教那一次呢？”　　“荣升——主教？”　　“是啊！你忘了吗？你可真是健忘！‘如果你不希望我去，亚瑟，我就跟他们说我不去了。’你竟然要我来决定你的人生——我，我那时才十九岁！这种事，如果不是太丑陋，至少也是相当滑稽可笑。”　　“别说了！”蒙泰尼里绝望地大喊，两手抱着脑袋，然后又放下，慢吞吞地走到窗前。他坐在窗台上，一只胳膊搭着栏杆，额头抵在胳膊上。牛虻躺在那里看着他，身体不住地发抖。　　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起身走了回来，嘴唇毫无血色，如同死灰。　　“实在是很抱歉，”他说，努力地保持镇定和从容不迫的样子，看着叫人心疼，“我得回家了。我——我不太舒服。”　　他好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发抖。牛虻的怒气一下就全消了。　　“神父，您难道还不明白……”　　蒙泰尼里连连倒退了几步，默然立在那儿。　　“这不是真的！”他小声嘀咕道，“我的上帝啊，千万别是真的吧！我怕是疯了吧……”　　牛虻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一把抓住蒙泰尼里颤抖的双手。　　“神父，我并没有真的被淹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那双手突然僵住了，变得冰冷。周围一切如死一般沉寂，蒙泰尼里跪下了来，把脸埋在牛虻的怀里。　　太阳已经下山了，西边火红的晚霞正渐渐散去，蒙泰尼里抬起头来。他们已经忘了此刻为何时，身处何地，忘却了生死；他们甚至忘了彼此还是不同阵营的敌人。　　“亚瑟，”蒙泰尼里喃喃低语道，“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死而复生，又回到我身边了？”　　“死而复生……”牛虻喃喃地重复着，浑身颤抖。他的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就像患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中。　　“你回来了——你可终于回来了！”　　牛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的，回来了。”他说，“可你还得和我斗到底，要不就杀了我。”　　“噢！别这么说，亲爱的！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俩就像是黑夜里迷路的孩子，误把对方当作鬼怪幽灵。现在我们终于找到彼此了，我们又回到了光明的世界。我可怜的孩子，你变化太大——你可真是变了好多！你看上去就像是泡在苦海里长大、历尽了人世间的磨难似的——以前你的生活是多么快乐啊！亚瑟，这真的是你吗？我常常梦见你回到了我身边，醒来却只看到周围一片黑暗和虚空。我怎么知道这回醒来，它不会又是一场梦呢？快给我一些确凿的证据吧——快把你的遭遇都讲给我听。”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我藏在了一艘货船上，做了一回偷渡客，偷渡到了南美洲。”　　“到了那儿以后呢？”　　“到了那儿我就——活下去呗，如果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也叫活的话，直到——噢，我看到了和神学院书本上，和你教过的哲学书上截然不同的黑暗世界。你说你梦见过我……是的，我也梦见过你……”　　他打住了话头，身体止不住地哆嗦。　　“有一次，”他突然又开口道，“我正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山干活……”　　“不是做矿工吧？”　　“不是，给矿工打下手——类似苦力之类的零工。我们就睡在井口旁的破棚子里。有一天晚上——我一病不起，就跟*近这几次发病的情况一样。我在烈日下扛石头——我一定是病糊涂了，头晕眼花，因为我看见你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十字架，就跟墙上那个一模一样。你一边走一边祷告，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大声向你呼救——给我一剂毒药或一把匕首——好让我快快了结痛苦，不再发疯。而你……啊！”　　他抽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蒙泰尼里牢牢地握着另一只手。　　“从你的神情，我看出来了，你听到了我的求救，可你却头也不回，还在继续祷告。等你祷告完了以后，亲吻了一下那个十字架，然后回头瞥了我一眼，小声对我说：‘我真的很抱歉，亚瑟。我不敢露面，天主会发怒的。’我看着那个耶稣雕像，那个木头雕像正对我哈哈大笑呢。　　“后来我恢复神志、清醒过来，看到那个破棚子和患麻风病的苦力，我终于明白了。在你心目中，那个恶魔般的上帝比我更重要，你宁愿向他邀宠献媚，也不肯救我脱离地狱。这个梦我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刚才你抚摸我的时候我一时忘情。我……病得有点糊涂，再说我毕竟曾经深爱过你。但是现在，你我之间除了战争，还有什么呢。你抓着我的手做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只要你信奉你那个耶稣，我们就只能永远为敌了。”　　蒙泰尼里低下头去亲吻那只残疾的手。　　“亚瑟，我怎能不相信主呢？我是靠着主的信念，才度过了这些艰难可怕的日子。既然主已经把你送回我身边，我怎能再怀疑他呢？你要知道，我之前以为是我害死了你啊。”　　“你现在还可以再杀了我。”　　“亚瑟！”这一声呼喊饱含着深深的恐惧，但牛虻并没有理会，继续说道：“我们都坦诚些吧，无论做什么，都别优柔寡断。你我之间横亘着一条深深的鸿沟，我们要越过鸿沟握手言和，那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你心意已决，不能或者说不愿放弃那个东西，”——他又瞥了一眼墙上的十字架——“那么就只能同意上校的意见……”　　“同意！我的主啊……我怎能同意……亚瑟，但我爱你啊！”　　牛虻的脸扭曲得变了形。　　“我和那个东西，你更爱哪一个？”　　蒙泰尼里缓缓地站起身。他当下内心恐惧、失魂落魄，身体似乎也萎缩了，他变得无力、苍老而憔悴，就像一片打了霜的树叶。他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　　“亚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你要我可怜你，你又何曾可怜过我呢？因为你的欺骗，我被逼得离乡背井，去甘蔗园给黑人做牛做马。你有为我考虑过吗？现在听到这些你就浑身发抖了——嗬，这些大慈大悲的圣人啊！*合上帝的心意了——在他面前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了。不就是死个儿子嘛。你说你爱我——可你的爱让我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你以为我能忘掉过去的一切吗？仅凭几句温言软语就能哄住我，又变回原来的亚瑟吗？——我在肮脏的下等妓院里给人洗碗，在拉美黑人的农场里喂牛马，那些农场主对人比畜生还要凶狠。我去杂耍班当小丑，头戴尖顶帽，身披铃铛。我还去斗牛场给斗牛士做苦力，什么屈辱不堪的活儿我都干过。连那些黑奴也要踩上我一脚。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乞讨一些残羹剩饭，只能遭人唾弃、任人践踏。有时连剩饭也讨不到，人家宁愿拿去喂狗也不肯施舍于我。噢，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带给我的苦难和伤害罄竹难书，我又如何才能说尽呢？你还在说——你爱我！你有多爱我呢？你会为了爱我，放弃你的天主吗？哼！他究竟为你做了什么？这位永生不死的耶稣——他又为你吃过多少苦，竟让你爱他比爱我更深？是因为他那双被钉穿的手，才让你如此爱戴他吗？你来看看我的手！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他撕开衬衫，露出了触目惊心的伤疤。　　“神父，你的这位天主是一个骗子，他受的伤都是假的，他的痛苦全是做戏！我才*应该得到你的爱！神父，你要是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好了！我吃尽了人间的苦头。但是我却顽强地活着、不愿死！我忍受着这一切，拼命守住自己的内心，因为我要回来与你的天主抗争。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把它当作坚守内心的盾牌，要不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我早就发疯了，早就没命了。现在，我回来了，但他依然占据着我的位置——这个虚伪的殉难者，在十字架上被钉了六小时，然后又死而复生了！神父啊，我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五年，我现在也死而复生了。你要拿我怎么办？你到底要拿我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