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

　　主角　　武生孙成有身段有扮相就是没嗓子，这个行当过于讲究，有功没嗓，自然演不了赵子龙。　　演不了赵子龙不等于孙成没有名气，在相思古镇，只要提起马童孙成，老戏迷们哪个不知？或许，也有不晓得的，那他还算是古镇的戏迷吗？！　　要是朝细处说，孙成应该叫作翻扑武生。一般的翻扑武生只在武场中翻跟头或跑龙套，顶多饰演个牵马拉蹬的小马童，听人招呼后一连串空心筋斗上场，站定后一抱拳说“在”，接着左手挽花，右手按下道个“遵命”就下场了，实在是没多大意思。梨园行有句话，说“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可戏份儿有轻有重，摆明了还是有区别。　　自古以来，关羽备受人们推崇，被奉为武圣，孙成早就听师傅说过关公戏不同于其他，搁以往，那叫神戏。　　孙成特别喜欢《古城会》，这出戏中的马童，可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关公是圣人，上场哪能说翻就翻说打就打？全凭马童腾跃跌扑推波助澜渲染气氛烘托关二爷的豪气神武。孙成扮演的马童身手矫健敏捷，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所以老戏迷们都夸孙成演得好，为关公增色不少。　　孙成心里也有个小九九，唱戏演不了主角，他怎么会甘心？《古城会》这出戏，虽然他在里面没一句唱词，可有不少的念白，情绪身段都可以借此发挥。譬如剧中的马童奉了二爷命，报信到古城，莽汉张飞不见，差人将其轰下山去。马童不惧张飞，说：三爷容禀，是我奉了二爷之命，仰望三爷开放古城，迎接二位主母进城——孙成把里面的念白演绎得不卑不亢大义凛然。　　不上装的孙成剑眉高扬，举手投足，英气勃发。他和扮演关公的红生孟强同科。俩人在舞台上是搭档，生活中是好友。孙成性情稳健，办事颇有章法，这点孟强不如他，大小有点儿事，孟强会迫不及待地找孙成讨教，就连红生的婚事，要没孙成出主意，师妹含春绝不会顺顺当当地嫁给他。　　可你孙成再能，在戏中也是个马童；孟强再没主意，他在《古城会》里也是二爷，一声招呼——“马童”，孙成就忙不迭地上场听关二爷使唤来了。这是戏，却也不是戏，马童孙成在背对观众时，半真半假地冲孟强小声骂道：你这家伙。可一转过身，马上恭敬地说：遵命！人照样在戏情中。　　戏闭，关二爷怀抱鲜花谢幕，冲观众频频点头致谢，这时，马童孙成早已卸装完毕，静静地坐在后台喝水，听着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孙成似乎无动于衷。　　说孙成无动于衷是假的，他心里波涛汹涌，难以平静。孙成跟鲜花掌声无冤无仇，这辈子他期待的就是这个。　　一出《古城会》，让孙成孟强合作多年，台上马童伺候的是关公，台下关公却离不开马童。说话间，主角配角的鬓角都生出了斑斑银丝。孟强在一次演出时，刚刚“斩完那蔡阳老儿”，就觉得体力不支，勉强回到后台就倒下了。这一病，再也没能上台。　　马童孙成突然觉得没了情趣，《古城会》中的关羽也不是谁都能演的，“戏比天大”这理儿孙成自十二岁开始学戏时就明白，如今缺了关二爷孟强，你让他给谁牵马去？从此，这一对儿搭档从古镇的老戏迷眼中消失了。　　那些老戏迷怎么也不会忘记孙成孟强，品茶聊天时常常念叨，满腹惆怅地眯眼哼上几句：勒马停蹄站当道，青龙刀斜担在马鞍桥。罢罢罢，忍耐了，弟兄们分手在今朝……这么一来，倒觉得是孙成孟强不仁义。　　桃园三结义至死都不曾割袍断义，关二爷和他的马童又怎么能就此分开呢？孙成先是陪着孟强住院治疗，后又四处寻医问药帮他做康复。台上关二爷招呼马童时还会捻髯说声“马来”，戏外，马童孙成根本不用招呼，端水送药殷勤周到。　　看着跑前跑后的孙成，孟强心里很不是味儿。可让孟强欣慰的是儿子孟小强从戏剧学院毕业后又回到了剧团，踌躇满志的他要演《古城会》里的关二爷，孟小强特意点名要孙成为他牵马。孟小强担心孙成拒绝，亲自上门求孙叔叔能来助阵。　　孙成看着眼前青春勃发一脸诚意的孟小强，推辞不过，应了。孙成不是不想演，戏是老戏，一招一式，早已烂熟于胸，他担心的是久未登台，功夫生疏，对不起戏迷。　　《古城会》排练了小半年后正式公演，开场锣鼓震耳欲聋，扎黑巾穿快靴扮作马童的孙成，眉宇间英气逼人，风采不减当年，从侧幕口一溜儿空心跟头，接着身子一拧，十几个旋子轻盈飘逸，“胯下赤兔胭脂马，手中青龙偃月刀”，义薄云天的关羽关二爷的马童，绝非等闲之辈。“好一”老戏迷们忍不住拍手叫好，眼睛瞪得滴溜溜圆，生怕错过了孙成的哪个动作。　　关公提刀出场，红脸，黑须，绿蟒，眼微闭，头半低，不怒自威，既有泰山当头压下的气势，又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一场戏下来，关公和马童，绿叶托红花，红花衬绿叶，自始至终，配合默契，戏迷们欣喜若狂、眼界大开。　　谢幕时，新一代红生孟小强突然转身下场，就在大家诧异不已时，他紧紧地挽着孙成又来到台子中央，把一大束鲜花恭恭敬敬地献给了马童孙成。这时掌声如雷，观众席中的孟强涨红着脸，猛然起身，使劲儿拍着巴掌，潜然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