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少年(精)

当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时，我相信世上有一个地方，辍学的坏男孩们都得去那里。它就像大象们的坟墓，位于地球的某个角落，只不过这个角落完全由小男孩们精致的白骨铺成。我深信这就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仍不时做噩梦：梦见自己为通过物理测验而突击学习。 三十五年之后，当我儿子的成绩在九年级时开始波动，到了十年级则一落千丈时，我体验到了双重的恐惧：首先是对于正在真实发生的事情的恐惧，其次是源于这种记忆犹新的感觉，现在它仍然鲜活地盘踞于我的体内。面对我每晚发出的“这就是你全部的家庭作业？”的疑问，我儿子杰西总是兴高采烈地回答“当然！”。夏天时他去他母亲家待了一个星期。他走后，我发现各种家庭作业被塞进了他卧室中每一个你能够想到的隐蔽角落。总而言之，学校让他变成了一个撒谎精和狡猾的家伙。 我们将他送到一所私立学校。好些个早晨，一位困惑不已的秘书都会打电话给我们。“他人在哪儿？”当天的晚些时候，我那四肢瘦长的儿子会出现在门廊上。他去了哪儿？也许去了郊区的商场参加说唱比赛，或者是去了不那么有趣的地方，总之不是学校。我们会狠狠批评他，他也会正儿八经地道歉，然后老实好几天，但接着又会故态复萌。 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少年，但非常骄傲，看上去不会做任何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不管后果会多么令他烦恼。 终于，在辅导他学习拉丁语的一个下午，我注意到他没有笔记，没有课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有几行关于古罗马执政官的话需要翻译。过了半晌，我问：“你的笔记在哪儿，杰西？”“落学校了。” 这孩子有语言天赋，他懂得不同语言的内在逻辑，而且具有演员般灵敏的听力—这对他本应该毫不费力——但看他前前后后地翻着书，我看得出他对书上的知识压根儿一窍不通。我说：“我实在是搞不明白，你干吗不把你的笔记带回来。这样就更难办了。” 他听出了我声音里的不耐烦，变得紧张起来，这反过来又让我有些微的反胃。他怕我。我讨厌这样。我不知道父子之间是不是都这样，抑或是原因在我，我才是他焦虑的原因，尤其考虑到我的暴脾气和遗传的急性子。“算了，”我说。“无论如何这都会很有趣的。我喜欢拉丁语。”顿了一顿后，他问道：“‘头盔’这个词是动词吗？” 我们继续下去，午后的阴影延伸到了厨房的瓷砖上。铅笔尖在塑料桌面上跳动。慢慢地，我意识到房间里有一种嗡嗡声。这声音来自何处？他发出的吗？但那是什么声音？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种厌倦，没错，一种淡淡的厌倦，不动声色地确信手头的事情无关紧要。不知怎地，在那几秒钟里，我感觉那种嗡嗡声似乎是从我的体内发出来的。我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他在学校混日子的方式。这种东西，你不可能战胜得了。突然之间—就像打破窗户的声音一样明白无误—我知道在关于上学的这场战役中，我们输了。 那一刻我还意识到—本能地意识到—我将因为这些事情失去他。某一天，他会从桌子的另一端站起身说：“我的笔记在哪儿？我来告诉你我的笔记在哪儿。它们见鬼去了。如果你他妈不让我消停，我会让你也见鬼去。”随后他会走开，摔门而去。就是这样。 “杰西。”我温柔地说。他清楚我在看着他，这让他焦虑不安，似乎自己（又）要遇上麻烦了；而这种举动，前前后后地翻课本的举动，就是他转移注意力的一种方法。“杰西，把笔放下。请停一停。” “什么？”他说。我心想他的脸色是多么苍白啊。他的生命力正透过香烟一点点滤出。我说：“行行好吧。我希望你想一想，你到底想不想去上学。” “老爸，那些笔记在我的……” “别管那些笔记了。你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接着上学。” “为什么？”我感觉到我的心跳加快了，血液涌上了我的脸。这是一个我从没做过的决定，甚至连想都没敢想过。“因为，要是你不想去学校，那也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 直说吧，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吧。“要是你不想再去上学，那么你可以不去。” 他清清嗓子。“你打算让我辍学？”“只要你愿意。不过，请用几天的时间好好考虑考虑。这是一个非常——” 他站了起来。每当兴奋难耐，他总是会站起来；他颀长的四肢因承受不了这种激动而无法保持平静。他将身体靠向桌子，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人偷听到。“我不需要考虑上几天。”“还是考虑一下吧。我坚持。” 那天半夜，我醒了过来，我的妻子蒂娜在我旁边翻身，我起床踱到窗口。月亮不成比例地低悬在空中；它已经迷失了方向，等着被人带回家。要是我错了怎么办？我思索着。倘若我是在以儿子的前途为代价赶时髦，让他毁掉了自己的人生，又怎么办？确实，我想，他是该做些什么。但做什么呢？我能让他做什么才能避免重演他的学校悲剧呢？他不读书；他讨厌运动。他喜欢做什么？他喜欢看电影。我也一样。事实上，我快四十岁的时候，曾有好几年在一个电视节目里担当能说会道的影评人。我们能利用这一点做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