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

早期诗集《骨灰瓮之沙》 （Der Sand aus den Urnen，1948）[1] 孤独者 比起鸽子，比起桑树， 秋天更爱我。它赠我一片面纱。 “用它做梦吧”，边说还边刺绣。 并且：“上帝像秃鹫的爪子一样近。” 但是我拥有另一件披风， 比这件更粗糙，且不带花边。 碰到它，雪就落在黑莓丛里。 挥动它，你会听到老鹰在叫。 九月花冠[2] 啄木鸟从树枝上啄出怜悯的时间： 而我用油浇灌着白蜡树、山毛榉和菩提树。 云雾游移，装饰我的破旧衣服， 然后挥舞银斧，风中有绽开的星辰。 锦缎般的彤云使东方的天际显得沉重： 你可爱的名字，是秋天精心编织的鲁内文[3]。 啊，我用此世的韧树皮将心绑在天国的葡萄藤上， 并且在起风时哭泣，为了你无悔地歌唱？ 阳光中的头颅滚下来，滚向我： 在坎坷不平的路上，传来治愈的时光。 *后的金子也如此，虽然不是我的，但却友善。 那雨织的面纱为你撩起，如同为我一样。 催眠曲 远处，越过这黑暗的田野， 我的星辰让我在你漫游的血液里上升。 越过这些我们经历的疼痛， 猜猜，什么在暮色里慢慢安静。 亲爱的，将怎样把你放在床上轻晃， 以使他给这灵魂的摇篮曲加冕？ 在梦和爱人的安歇处，从来 没有谁如此奇妙地给寂静谱曲。 现在，如果睫毛挡住了时间， 生命就因此给予了黑暗。 亲爱的，合上你发亮的眼睛。 你闪光的嘴唇是我的整个生命。 （芮虎?校） 黑暗 寂静的瓮空了。 在树枝中 无言之歌的闷热 窒息发黑。 迟钝的时钟 搜索陌生的时间。 一种翅翼拍打的旋转。 为了心中的猫头鹰 死亡拉拽。 不忠落入你的眼里—— 我的影子与你的尖叫斗争—— 夜尽后东方的烟缕…… 唯有死亡 闪光。 墓侧 妈妈，你是否还认识南布格[4]的河水， 那波浪，曾经拍打你的创伤？ 是否还记得那片带磨坊的荒野， 你的心，是多么柔顺地向天使屈从？！ 在那里怎能没有一些杨树或是柳条 给你些许安慰，分担你的忧伤？ 神是不是还带着他的开花手杖 在山坡上时而攀登，时而消隐？ 而你是否还能忍受，妈妈，如从前一样， 那轻盈的，德语的，痛苦的诗韵？[5] 黑色雪片[6] 雪落下，黯然无光。一个或是两个 月亮过去了，自从秋天披上修道士的头巾 给我带来讯息，一片叶子从乌克兰斜坡上落下： “记住，这里也是冬天，千百次 在这有着*壮阔的激流奔涌的土地上： 雅各[7]神圣的血，被斧头祝佑…… 哦，非尘世红的冰——他们的哥萨克首领[8] 率部进入变黑的太阳……哦一块血布，孩子， 当那些战盔闪射我用它遮住自己， 当玫瑰色的浮冰裂开，当飘雪筛着 你父亲的骨灰，马蹄踢出 雪松之歌[9]…… 一片襁褓布，一片又窄又小的布，我留在了 身边，现在你知道了哭泣，哦痛苦， 我的孩子，这世界永远不会为你的孩子变绿！” 秋天流着血去了，母亲，冰雪灼烧着我： 我找出我哭泣的心，我发现——哦夏天的呼吸， 它就像是你。 而我的泪涌出。我编织着这块布。[10] （芮虎?校） 《罂粟与记忆》 （Mohn und Ged??chtnis，1952）[11] 水晶 不要在我的唇上找你的嘴， 不要在门前等陌生人， 不要在眼里觅泪水。 七个夜晚更高了红色朝向红色， 七颗心脏更深了手在敲击大门， 七朵玫瑰更迟了夜晚泼溅着泉水。 我是**个喝蓝色的人 我是**个喝蓝色的人，它仍在寻找它的眼睛。 我从你的足迹喝并且看见： 你把我卷过手指，珍珠，而你生长！ 你生长，像这所有的遗忘。 你卷过：这黑色的悲痛之冰雹 掉进一张变白的围巾，因那告别的挥动。 旅伴 你母亲的灵魂逡巡在前。 你母亲的灵魂在夜里为你导航，暗礁连着暗礁。 你母亲的灵魂在船头为你鞭打鲨鱼。 这个词是你母亲的监护。 你母亲的监护分享着你的床铺，石头挨着石头。 你母亲的监护屈身于光的碎屑。 岁月，从你到我 你的头发再度飘动当我哭泣。随着你 　　眼中的蓝色 你用我们的爱摆出餐桌：一张床从夏到秋。 我们喝着某人既非你我也不是 　　一个第三者酿造的什么： 我们摊开一个空洞和仅有。 我们从深海之镜里观看我们自己并 　　迅速地把食物递给对方： 当夜是夜，它和早上一起开始， 挨着你它把我安顿下来。 眼睛 眼睛： 随着倾盆的雨一起闪光 当上帝命令我喝。 眼睛： 黄金被夜晚点数着进入我的手掌 当我采摘荨麻 并铲去谚语的阴影。 眼睛： 黄昏在我的上空点燃，当我破门而入 用我鬓角的冰越冬 并疾驰穿过永恒的小村庄。 你的手 你的手充满时间，你走向我——而我说： 你的头发并非褐色。 于是你把它轻轻举在悲哀的天平上：它 重过了我…… 他们上船走向你将它掠走，然后 放在欲望的市场出售—— 你从深处对我微笑，我从光亮的贝壳里向你哭泣。 我哭：你的头发并非褐色，他们从海里 提供咸水而你赠予他们鬈发…… 你低语：他们正以我填充世界，而我为你 在心里留出一条空出的路！ 你说：放下岁月的叶簇在你身边——是更亲密地 贴近并吻我的时候了！ 岁月的叶簇是褐色的，而你的头发 并非如此。 死亡赋格[12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正午喝早上喝我们在夜里喝 我们喝呀我们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坟墓躺在那里不拥挤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他玩着蛇他写 他写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13] 他写着步出门外而群星照耀着他 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狼狗 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犹太人让他们在地上掘个坟墓 他命令我们给舞蹈伴舞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早上喝正午喝我们在傍晚喝 我们喝呀我们喝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他玩着蛇他写 他写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 你的灰烬头发苏拉米斯[14]我们在风中掘个坟墓躺在那里不拥挤 他叫道朝地里更深地挖呀你们这些人你们另一些唱呀拉呀 他抓起腰带上的枪他挥舞着它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更深地挖呀你们这些人用铁锹你们另一些继续给我演奏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正午喝早上喝我们在傍晚喝[15] 我们喝呀我们喝你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烬头发苏拉米斯他玩着蛇 他叫道把死亡演奏得更甜蜜些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16] 他 叫道更低沉一些拉你们的琴然后你们就会化为烟雾升向空中 然后在云彩里你们就有座坟墓躺在那里不拥挤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夜里喝 我们在正午喝死亡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 我们在傍晚喝我们在早上喝我们喝你 死亡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用铅弹射你他射得很准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他派出他的狼狗扑向我们他赠给我们一座空中的坟墓 他玩着蛇做着美梦死亡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 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烬头发苏拉米斯[17] [1]　策兰的早期诗集《骨灰瓮之沙》1948年在维也纳出版，但是因印刷错误太多等问题，被已从维也纳移居到巴黎的策兰本人要求撤回和销毁，未能正式发行。该诗集中的大部分作品后来被策兰编入1952年在西德正式出版的诗集《罂粟与记忆》中。 [2]　郭歌参与了该诗的初译。 [3]　鲁内文，日耳曼族*古老的文字，也喻指神秘的符号。 [4]　布格河，位于乌克兰西部。1942年6~7月期间，策兰父母和大批犹太人从家乡切诺维茨被押送到已被德国占领的布格河畔的米哈依洛夫卡集中营，并相继在那里悲惨死去。 [5]　策兰的母亲热爱德国语言和文学，在策兰很小时就教他背诵席勒等人的诗。策兰这句诗也经常被人引用，用以谈论他与德语的痛苦关系。 [6]　诗写于1944年7月之后，可能为策兰闻知父母的死讯后所写，或是出自忧虑中的不祥预感。 [7]　雅各，犹太人十二支派的父亲。 [8]　这里指1648年间占领波兰和乌克兰部分地区的哥萨克首领，曾屠杀当地的犹太人。 [9]　19世纪末犹太歌集中的一支歌。 [10]　因为《黑色雪片》中的这种“编织”，埃梅里希在《策兰传》中这样说：“大屠杀之后，只有由此织出的织物，只有源自这一‘基础’的文本结构，才具有合法的身份；一切立足于哀悼，立足于眼泪之源，这是1945年后的文学创作无法逾越的前提。”（沃夫冈·埃梅里希：《策兰传》，梁晶晶译，倾向出版社，2009。） [11]　《罂粟与记忆》为策兰于1952年在西德正式出版的**部诗集。诗集名出自策兰写给巴赫曼的《花冠》一诗：“我们互爱如罂粟和记忆。 ”“罂粟和记忆”，这是策兰前期创作中两种*主要的对位性元素。罂粟是一种“有毒的花”，从中可以提炼鸦片，而鸦片是一种忘却、麻醉、镇痛的物质，犹太人也想忘却历史，因为他们不想被奥斯维辛的可怕幽灵纠缠，所以罂粟会成为策兰诗中重要的意象（在维也纳期间策兰送给巴赫曼生日的花也是这种花）。但是，忘却是不可能的，被策兰特意编在这部诗集*后的《数数杏仁》就是一个标志，它标志着诗人对民族苦难记忆的忠实和对自身身份的认定，从诗一开始的“数数杏仁”，到*后两句“让我变苦/把我数进杏仁”，这首诗成了一个神圣誓约。 　　 《罂粟与记忆》在斯图加特出版后，很快引起诗坛注意，尤其是在该诗集中居中单独排列、占据核心位置的《死亡赋格》一诗，在德语世界产生了人们未曾意料到的广泛影响。它不仅在当时具有重大的时代意义和强烈的冲击力，在今天看来，正如美国诗人罗伯特·哈斯所说，它也是“20世纪*不可磨灭的一首诗”。 [12]　据研究材料，该诗写于1945年前后，1947年译成罗马尼亚文在布加勒斯特初次发表时为《死亡探戈》，后来被策兰改为《死亡赋格》（“Todesfuge”）。而这一改动意义重大。它不仅把集中营里的屠杀与赋格音乐联系起来，而且把它与德国文化及其象征巴赫联系了起来，因而对德语读者首先就产生了一种惊骇作用。 [13]　玛格丽特（Margarete） ，在德国家喻户晓的歌德《浮士德》中女主人公的名字。 [14]　苏拉米斯（Shulamith），在《圣经》和希伯来歌曲中多次出现，犹太女子的象征。“你的灰烬头发苏拉米斯”，在原诗中，策兰用的不是“grau”（灰色），而是“aschen”（“灰”“灰烬”），这本身就含着极大的悲痛。全诗的重点，也正是“你的金色头发”与“你的灰烬头发”的“对位”。与此相对应，诗中的“他”和“我们”也都是在对这两种不同的头发进行诉说。“他”（集中营的纳粹看管）拥有一个迫害狂的全部邪恶本性，但这并不妨碍他像一个诗人那样“抒情”——在他对“金色头发”的咏叹里，不仅有令人肉麻的罗曼蒂克，还有着一种纳粹式的种族自我膜拜。 [15]　“清晨的黑色牛奶……”这一句不仅是全诗的主题句，它在后来反复出现时奇特的时间顺序也应留意，据约翰·费尔斯蒂纳在《策兰评传》中提示，这里面还有着《圣经·创世记》的反响：“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那里还有傍晚，还有早上：**日”。而策兰对之的模仿可谓意味深长。这种模仿使“奥斯维辛”与一个神示的世界相对照，从而产生了更强烈的震撼力。 [16]　大师（Meister），既指精湛的能工巧匠，也指杰出艺术家、艺术巨匠。而“从德国来的大师”不仅擅长艺术，也擅长虐待人和杀人，他拥有绝对的权力。 [17]　 全诗*后又回到了两种头发的“对位”。这种并列句法，使人似乎感到了某种“共存”的可能，但也将这两者的界线和对峙更尖锐地呈现了出来，如约翰·费尔斯蒂纳所表述，这是“一个不调和的和弦”。但全诗的*后却落在了“你的灰烬头发苏拉米斯”这一句上。苏拉米斯，带着一头灰烬头发的苏拉米斯，象征着死亡大师不可抹掉的一切，在沉默中永远呈现在人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