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瓦集 : 夏天敏散文随笔

白鸡 这些山，你说不清像什么，不灵秀、不峻拔、不险恶、也不雄浑。什么也不长，像工厂废弃的铸铁毛坯。硬硬的、带着毛刺的、灼热的，色彩黯淡得像从画板上刮下来的脏颜料。就是这样的山桶样地将这个小县城箍住了。在城边，望了山，你只会忧郁、只会沉默、只会变得和山一样凝滞而压抑。 小城是灰色的、沉滞的。天上常有雾样的灰尘，街上的灰被风挟行着，抽打着行人的脸。树极少，偶尔见到一棵，树身佝偻、叶片低垂，蒙了一层厚厚的灰。鲜亮的、翠绿的、带水滴的、令人心醉的绿色呢？ 这样的小城，会有火车过吗？当然没有。只有汽车。有汽车就有车站，就有旅客，就有帮人挑东西的挑夫。 车站简陋归简陋，在布满灰尘、污迹和痰的候车室里，也像模像样地有几条缺了肋条的座椅，有裹着土黄色披毡，将青布包头蒙着脸，蜷缩在椅上睡觉的汉子。极少有着装鲜亮的旅客。有个带污迹的报栏，虽然缺了一块玻璃，但报纸还经常换。 这报栏好像是为他而设的，常常只有他看。但他似乎又不配看，更不应该会看。 他年近五十了吧，自己不清楚，别人更无法判断。瞧他那衣服，喷喷，也算衣服？都说某些衣服质地好、有光泽、厚墩墩的，和他的比，没门。打从穿上就没洗过一回，油腻腻的、光滑滑的，摸着腻手呢。下面的裤子撕成了片，亏他用细线扎住，才不会像旗帜样飘了。头发呢，似乎从没理过，莲乱得不像样，如果那山上像这样长些草，哪怕杂乱些也好。脸上呢，横的竖的皱纹，像大旱之后龟裂的隙缝，是痉挛后扭曲的痕迹。眼睛，那也算眼睛吗？红红的，溃烂了，桃子似的，布满血丝，被人们称为“红线锁眼边”。高度近视，凑近玻璃，将鼻子压得扁平。 他叫“书包子”。包者，傻也。 谁知道呢，他读过大学。他的父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当过镇长呢！如今灰蒙蒙的一条有着过街楼的、将天挤剩了一条缝的街，曾有小半条是他家的。他还有个在台湾的哥哥，是个“参议员”什么的。街上铺满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爆竹灰的时候，他毕业了。还没分工就被刷回来了。接着，他爹被斗死了，剩了一个老娘。接着，房子被没收了，字画烧了几天几夜。他和老娘被撵到一间偏房来住。 没有生计，又不会什么手艺，因写得一手好字，又会写各式应用文，摆了个摊子，帮人书写。才理得点头绪，又出毛病。帮人写状子，事发，说攻击政府。来了几个人，将他带去审了一通，也没头绪，放了，不许他再写。 不写就没吃的，只得卖东西。原本剩下的就不多，像被水洗过。老娘已经偏瘫，终日睡在床上，床上只有一条毯子铺着。盖的是床破棉絮，没有正反，咋盖都行。虽然几十岁了，他和老娘也只有挤在这张床上睡。 屋子中间，他用几块土基垒起来，算作灶，也煮得熟饭吃。 有人见着他可怜，介绍他帮人挑东西。他木愣愣的，不会揽活。别人揽了活，分给他挑，挑得歪歪斜斜、踉踉跄跄，醉酒一样，常将人家的东西撒了一地，人家呵斥，他便傻笑，也不会搭话。给多少钱，也不讲价，拿起就走，就这还像当过大少爷的。带露水的青石板深巷里寂静得很，虽然远处有喇叭声，传到这儿来，也被清凉的青石板稀释了，没了噪声，倒像空谷的风。也有一两枝桃花从某个土围墙里斜逸出来，不像这小城，也不像在*革命的年代里。 还有菜薹的叫卖声，是乡下的少女，赤了足，拖着垂到腰间的独辫子，系了围腰。虽然穷，围腰上也要绣一两只蝴蝶的。褪了色，蝴蝶还是会飞，触须都动呢。还有田野的风，吹斜了它的羽翅。比穿军装、扎小辫的小妞好看多了。 菜薹是刚刚冒出的油菜的茎，绿绿的、嫩嫩的，一掐就出水，使人想到少女的皮肤、婴儿的脸蛋。 “买菜薹——” 这声音悠悠的、婉婉转转的、余音袅袅的，像山溪的水，有情有致、有韵有味，在小巷里回旋，被桃花吻了一下，变成绯红色的了。 每听到这声音，他就要出来。痴痴的、木愣愣的表情在他脸上少了些，红红的眼里也有了些柔情。只有这时，他的心才稍微活泛一点，有些做人的味道了。 他捧了缺口的土碗，一只手在身上蹭个不停，换只手，又蹭。油腻腻的袖子横着在眼睛上抹了一下，算是整理过了仪容，才递上碗。 这一天，就用菜薹就饭。菜薹是翠绿的，生活也有了些绿色；菜薹是苦涩的，生活呢? 每天仍去车站，仍看报纸。看了就想说点什么，又没人可说，也不敢对人说。 小城没有什么好去处，唯一的公园，早就成了某派的司令部。小城又有不少遗老遗少，别看他们蓬头垢面，邋邋遢遢、奇形怪状、形形色色。有穿长衫马褂的，有穿对襟衣的。热天用破葵扇，冷天拎个篾条编的烘笼，笼在前襟下面，热气是一丝跑不出去的。 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