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再见(八品)

八日凌晨四点钟时，日军再度对天马山阵地进行轰击，足足一个小时炮声隆隆，此时天马山阵地上除了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已没什么活人了。四连的官兵只剩了寥寥十几人还在战斗，那便是龙连长、江苏人、和尚、田矮子、毛领子、程眼镜和已经打不起精神的黄抗日。张排长于先一天的战斗中战死了，□□在江苏人的身旁。江苏人很伤心，两人感情特别好，虽然都只是下级军官，可是战斗中总是相互关照、支援。现在一个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还活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和尚为张排长超度了亡灵，从不信这些东西的江苏人请求和尚再为张排长超度一次，和尚说：“他已经超度了。”
　　江苏人特别悲伤，但没流泪，眼泪都流干了，只是默默地觑着张排长的□□，“和尚，我觉得张排长有两个灵魂，所以应该超度两次。”
　　和尚说：“阿弥陀佛，你悲伤过度了。”
　　活着的他们，都无力再战斗了。他们都精疲力竭，伤口溃烂，眼睛通红——那是连续几天没睡觉所致，手脚也肿了——那是营养不良产生的疾病。他们面面相觑，都很厌倦这场没完没了的战斗。他们都不再理睬左近的隆隆炮声。他们都料到他们将战死在阵地上，与其他弟兄一样：战死、腐烂，化成臭水，融入地中，或烧成灰烬。但他们有和尚，就不担心自己的灵魂不能升天，他们很忠诚地看着一脸疲倦的和尚说：“你一定要死在我们后面。”
　　和尚当仁不让道：“好的，我一定死在你们的后面。”
　　田矮子把他那颗包着纱布的头靠到了和尚宽厚的背上，“和尚在，我心里踏实。”
　　和尚安慰田矮子，“别担心，你不会死。”
　　田矮子听和尚这么说，脸色一喜，但马上怀疑地望着和尚，“和尚，你不是骗我吧？”
　　“不是骗你。”和尚说。
　　田矮子听和尚这么说，忙从口袋里掏出被童大嘴一脚踩扁了的银手镯，捏在手中看着，一脸痴相。黄抗日问他：“想东北姑娘小丽了？”
　　田矮子说：“是有点想，如果我们能活着走出战场，我**件事就是去长沙找她。”
　　“好像不太可能，”黄抗日回答，“我们的人越来越少，日军却在不断增兵。”
　　田矮子就一脸怅然，“看来想也是白想，只能是下辈子做夫妻了。”
　　“我够本了，”毛领子昂着一张肮脏不堪的瘦脸，叹口气，“死了也好，省得我回家后无法向童大嘴和勾鼻子的父母交差。这个□□□□可怕的事情我都经历了，战争、杀人，女人也体验了。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人都要死的，他们都战死了，”田矮子扫一眼张排长等几具□□，“我来世一定要□成将军，好率领军队到□□打仗，实行三光政策，把□□人统统杀死，一个也不留。”
　　“我下一世一定要□成飞行员，架着飞机到□□去轰炸，把他们的国家炸成废岛。”毛领子说，“你呢，程眼镜，你有什么志向？”
　　程眼镜说：“我下一世只想跟苏豆壳的妹妹苏小妹在一起。”
　　“你只想跟苏小妹在一起？”
　　程眼镜瞅了眼一具脑袋被打得稀烂的□□，严肃着脸回答：“是的。”
　　“我呢？”毛领子咨询道，“我这样的朋友也不需要了？”
　　程眼镜摇摇头说：“不需要。”
　　毛领子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只想跟苏小妹在一起，别个我都不需要。”
　　毛领子刺他说：“你是重色轻友！你恨□□人吗？”
　　“那还要问么？”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毛领子说，推断道：“假如你下一世，□□人又侵略我们中国，你还跟苏豆壳的妹妹厮守在一起，不关心国家的命运？”
　　程眼镜懒懒地叹口气：“不想关心了。”
　　“假如战火烧到了你屋门口，你也不关心？”
　　程眼镜犹豫了下，“那我可能又会关心一下，我不晓得。”
　　毛领子指出说：“告诉你，程眼镜，你不关心也不行，因为□□人见你老婆那么漂亮，会轮奸你老婆，因为□□人又不管中国妇女的，还有可能先奸后杀。”
　　“别说了，”程眼镜叫道，“我讨厌你这样的推测。”
　　毛领子瞧着黄抗日，“黄排长，你下一世打算□成什么？”
　　黄抗日无精打采地说：“□成一只鸟。”
　　“□成一只鸟？”田矮子惊奇道，“你说什么？”
　　黄抗日答：“□成一只鸟就不要打仗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飞。”
　　“哈哈，你怎么不□成一只鸡呢？”田矮子蔑视地说，“□成一只鸟！亏你想得出！”
　　一颗炮弹距他们很近的地方爆炸，把一具不久前死去的□□炸得四分五裂。
　　“你怎么不□成一只老鼠呢？”处在休息状态中而迷迷糊糊的龙连长，听黄抗日说想□成鸟，马上来了精神，用一种揶揄的眼光瞅着黄抗日。“那样就更不要打仗了，敌人一来，你就钻到地下藏起来，谁也找你不到。”
　　“那我就□成一只老鼠，”黄抗日无所谓地答。
　　“照这样说，那还不如□成一只猪。”龙连长继续嘲讽说。
　　“那就□成一只猪，”黄抗日一点也不在乎龙连长损他，“反正我不想□成人。”
　　“为什么？”龙连长厉声问他，“□成人哪里不好？”
　　“为什么不想□成人？”田矮子站到龙连长的立场上，也厉声问他。
　　江苏人、和尚、毛领子和程眼镜也瞪大眼睛瞧着黄抗日。
　　黄抗日一点也不恼，也不急，瞧眼张排长的□□，回答他们：“我讨厌打仗，讨厌杀人。□成人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杀人，我下一世再也不想杀人了。”
　　“杀□□侵略军有什么不对？”龙连长厉声问。
　　黄抗日垂下龌龊的脸说：“我什么人都不想杀了，只想远离战争，远离杀人。”
　　“那我也□成一只鸟，”毛领子改□了自己的愿望，“我也不想□成人了。”
　　“那我下一世□成一只老虎，在森林里称王。”田矮子说，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又推下和尚说，“和尚，你下一世打算□成什么？”
　　和尚友善地看大家一眼答：“下一世，还和你们做朋友。”
　　“还是和尚的心态*好。”这是田矮子身为正常人说的*后一句话。
　　紧接着，一颗炮弹在他们掩蔽的山坡下爆炸，一块弹片飞过来，削开了田矮子昂着的脑袋，田矮子叫了声哎哟，头往地上一栽，血从他脑袋上往外直涌。弹片打进了他的头颅，那里呈现一个洞。血从那个洞里汨汨地向外流淌。田矮子捂着头，蜷缩成一团。黄抗日想他差点就□成老虎了，忙为他包扎，因为没有纱带，忙从一具□□上解下肮脏的纱带——纱带上沾着死者的血和脓痂，包在田矮子头上。
　　“我再也不想□人了，我再也不想□人了。”田矮子继续着刚才的讨论，说着胡话道。“我要□成一只麻雀，飞到天上去，离战争远远的。”
　　“你会□成一只麻雀的，”黄抗日安慰他，“但不是现在，是以后。”
　　田矮子哭道：“呜呜呜呜呜呜。”
　　“你会□成一只麻雀的，会的会的。你□成一只母麻雀，我□成一只公麻雀，我们一起飞到不打仗的地方去。”黄抗日边为他包扎伤口，边安慰他。
　　“不。我要□成公麻雀。”田矮子哭道，“呜呜呜呜，我不愿意□女的。”
　　“好的，你□成公麻雀，我□成母麻雀。”黄抗日安慰他，“这样，你就比我飞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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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点多钟，有五六架印着□□□□的美式飞机，飞来了，它们是战斗机，机舱下有重机枪。哒哒哒哒哒，一排排密集的重机枪子弹扫向他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些弟兄在机枪扫射中倒下了，又一些弟兄在机枪扫射中倒下了，还有一些弟兄也倒下了。“疯了吗，这些疯子，你们瞎眼了！”英俊的团长用福建话愤怒地骂道。
　　哒哒哒哒哒哒，又是一排重机枪子弹射来。
　　陈团长在重机枪扫射中，倒下了，一颗重机枪子弹打在他宽阔的脑门上，将圆圆的头颅打了个很大的洞，血直往外涌。福建人倒下了，就倒在黄抗日脚下。
　　黄抗日咦了声，闪开。
　　“团长、团长，”龙连长大叫道，“团长、团长。”
　　站在黄抗日另一旁的程眼镜也倒下了。在他紧张地仰头望飞机时，一颗子弹打烂了他的眉心。程眼镜叫了声：“我日——”“日”字还没说完，就一头栽在地上。
　　“眼镜、眼镜、程眼镜。”毛领子悲痛地大声呼唤道。
　　程眼镜再也听不见毛领子的呼唤了，再也不可能为苏豆壳的妹妹奋力地扔一颗又一颗手榴弹——炸一个个可憎可恶的□□侵略军了。
　　“疯了疯了，”江苏人对着飞机嚷叫，“你们这些疯子，疯子。”
　　黄抗日悲痛地对程眼镜说：“兄弟，你一定要□成鸟，□成鸟就没人指挥你打仗了。”
　　和尚蹲下，伸手揩团长脸上的血，可血怎么也揩不净，汨汨地朝外涌。和尚慌忙为陈团长超度亡灵。龙连长和江苏人也跪下为陈团长和自己祈祷。三团的官兵见状，都纷纷跪下，悲伤或愤怒着脸色，不管头上的飞机盘旋和扫射，学和尚的双手合十，为团长超度，希望团长或自己死后□成鸟，飞离可恶的战争。飞机还在上空盘旋，把他们当□□兵打，继续冲他们扫射：哒哒哒哒哒哒。飞机飞得太高了，以为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是日军在集合。一些三团剩余的官兵，在为团长的亡灵超度时，又纷纷栽倒了。然而这些国军官兵一点也不在乎，有的官兵倒下时脸上甚至还挂着微笑，他们宁可死在自己飞机射来的猛烈的子弹下，也不愿当俘虏、遭受□□人的蹂躏。他们在临死前，有的还脸上还飘浮着微笑。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怒吼，更没有人像□□兵一样起身逃避天上的飞机，那一刻众官兵都默默地跪着，为死去的弟兄超度，希望他们死后□成鸟，飞离人类的贪婪和屠杀。
　　还有一批飞机在另一处地方轰炸和扫射，它们主要是轰炸机，机身上都印着□□□□徽章。它们在那儿欢快地扔着炸弹，一枚一枚地往下丢，轰炸着那儿的几千名国军伤病官兵和看押着他们的□□兵。那儿就是距他们这儿不远的大西门。
　　轰轰轰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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