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蛋-威尔斯科幻小说集

水晶蛋 一年前，在七日晷街附近有一家看上去非常脏的小店，招牌上写着“C.凯伍，博物学家与古董经销商”，经过风吹雨打字已经发黄了。橱窗里陈列着一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东西。这里有一些象牙，一副不全的象棋，珠子和武器，一盒眼珠，两个老虎头骨和一个人类头骨，几个破旧的猴子标本（其中一个拿着一盏灯），一个老式的箱子，一只长满蛆的鸵鸟蛋，一些钓鱼用具，还有一个脏兮兮的空玻璃鱼缸。故事发生的时候还有一大块水晶，表面被打磨得闪闪发光，加工成鸡蛋的形状。橱窗外站着的那两个人正在看这个水晶蛋，其中一个又高又瘦，是个牧师；另一个是个长着黑胡子的年轻人，面色黝黑，穿着倒并不引人注目。这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说话时手势很多，似乎是在急于说服他的同伴买下这个东西。 正在这时凯伍先生走了进来，吃茶点时蹭上的面包屑和奶油还在胡子上晃悠着。当看到这两个人和他们正在观察的目标时，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不安地朝身后瞅了一眼，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了。他是个小个子老人，脸色苍白，两只蓝眼睛出奇的水灵；头发灰白，脏兮兮的；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礼服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旧绸帽，脚上穿着一双后跟几乎被磨掉了的拖鞋。那两个人谈话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他们。那个牧师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把钱看了看，开心地咧开嘴笑了。当他们来到店里时，凯伍先生似乎更加难受了。 牧师没说什么客气话，直接问这只水晶蛋卖多少钱。凯伍先生紧张地朝通向阳台的门那边看了一眼，然后说卖五英镑。牧师向他的同伴以及凯伍先生抱怨说这个价格太高了——这确实比凯伍先生当时进这个货时的价格高出许多。然后他们就开始讨价还价了。凯伍先生走到门边，拉开门。“我就卖五英镑了。”他说，似乎嫌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执太麻烦，想就此打住。就在这时，一张女人脸的上半部出现在通往阳台的门的玻璃遮帘上边，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顾客。“我就卖五英镑了。”凯伍先生用颤抖的声音说。 那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一直在一旁仔细地盯着凯伍先生，一句话也没说。这时他说话了：“给他五英镑好了。”牧师看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当牧师再次把目光转向凯伍先生时，发现他脸色苍白。“这太贵了。”牧师说。他把手伸进裤兜里，开始点钱了。他只有三十先令，便向同伴求助，他们俩的关系看上去相当密切。这给了凯伍先生一个理清思绪的机会，他开始焦躁不安地解释说这块水晶实际上并不完全是卖的。这自然让这两位顾客感到奇怪，便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在开始还价之前把这一点说清楚。凯伍先生变得更稀里糊涂了，但还是不肯松口，说什么这块水晶今天下午不卖，已经有人来过说要买了。这两个人还以为他是想把价格再抬高一点，便做出要走的样子。但就在这时，阳台的门开了，那个留着深色刘海、长着一双小眼睛的女人出现了。 这个女人面容粗糙，体态肥胖，比凯伍先生年轻得多，也魁梧许多。她嗵嗵地走过来，脸涨得通红。“那块水晶是可以卖的，”她说，“五英镑是个不错的价钱。你居然不答应这位先生的条件，我不明白你在搞什么名堂，凯伍先生!” 凯伍先生对她插进来一杠子感到极为恼怒，他从眼镜框上边气愤地看着她，声称有权以自己的方式来管理生意，他说这话时倒不是十分理直气壮。随后他俩吵了起来。这两位顾客在一旁幸灾乐祸，还不时地帮凯伍太太出主意。凯伍先生被逼急了，一口咬定说那天上午有人来问过这块水晶。他说得颠三倒四，让人无法相信。他急躁不安，痛苦不堪。但他仍然坚持己见，就是不肯松口。还是那个年轻的东方人结束了这场争论。他提议他们在两天之内再来一次，以给凯伍先生所说的那位顾客一个公平的机会。“到那时得说定是五英镑了。”牧师说。凯伍太太替丈夫向他们道了歉，她解释说他有时就是“有点怪”。两位顾客离开之后，这两口子便开始毫无顾虑地讨论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凯伍太太和丈夫说起话来毫不留情。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情绪激动，说话时嗓音都在颤抖，一会儿说什么已经有人想买这块水晶了，一会儿又说什么这块水晶实际上值十点五英镑，说来说去自己都糊涂了。“那你为什么只要五英镑呢？”妻子问。“我想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凯伍先生说。 凯伍先生有一个继女和继子，并且和他住在一起。当天晚上吃饭时又提起了这件事。他们都对凯伍先生的生意经不以为然，尤其是这回，他们认为凯伍先生简直愚蠢至极。 “我想这种事儿他干了不止一次了。”他的继子说。他十八岁，是个细胳膊细腿的蠢小子。 “可他们出价五英镑呢!”他的继女说。她二十六岁，是个能言善辩的年轻女子。 凯伍先生招架不住他们的狂轰滥炸，只能嘟囔说只有他才*清楚怎样才能管好自己的生意。他们把他从吃了一半晚饭的桌前赶走，让他去把店门关了。他耳根发热，恼怒的泪水在眼镜后打转。为什么把那块水晶在橱窗里放了那么长时间呢？真是愚蠢至极!他现在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件事。有一会儿他都觉得这块水晶是卖定了。 晚饭过后他的继子和继女打扮一新出去了；妻子上楼歇着去了，她一边喝着热糖水泡柠檬，一边想着那块水晶的买卖。凯伍先生来到店里，在那儿一直待到很晚。表面上看他是在做金鱼缸里用的假山，但实际上却是在做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第二天，凯伍太太发现有人把水晶从橱窗里拿走了，放到了几本斜着放的二手书的后面，于是她又把它放到橱窗中一个显眼的位置。她不想再为这事费脑伤神了，因为她头疼得厉害，无法再与凯伍先生争来吵去了。这天就这样挨了过去。凯伍先生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了，而且一反常态，显得焦躁不安。等到他妻子按习惯午睡时，他又把那块水晶从橱窗里拿走了。 第二天，凯伍先生要去给一所医学院送星鲨供解剖用。他走后凯伍太太的脑筋又转到了那块水晶上，她在想怎样才能把这五英镑的意外之财花到点子上。她已经想好了：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一件绿绸上衣，去里士满旅游一趟。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她赶紧跑到了店里。这位顾客是一名辅导学生准备考试的教师，他埋怨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前一天订购的几种青蛙送过去。凯伍太太不赞成凯伍先生开办这项业务。这位顾客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的，但说起话来却彬彬有礼，与凯伍太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之后凯伍太太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转向了橱窗，因为只有看到这块水晶她才觉得五英镑马上就要到手了，她的梦想才会实现。令她大吃一惊的是，水晶不翼而飞了! 她到柜台上的那个抽屉后面去找，上次就是在那儿找到的，结果没有。她在店里焦急地四下找了起来。 当凯伍先生送完星鲨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五了。他发现店里乱成一团，妻子极其焦躁不安，正跪在柜台后面在那些动物标本里翻来翻去。她听到声响知道是丈夫回来了，便满脸怒容地从柜台里抬起头来，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他把水晶藏起来了。 “把什么藏起来了？”凯伍先生问道。 “那块水晶!” 听到这句话凯伍先生显得非常惊奇，连忙跑到橱窗前。“它不在这儿了吗？”他说，“天哪!它到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凯伍先生的继子从里屋进到店里来了——他就比凯伍先生早回来一两分钟——满嘴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他正在给街上的一个二手家具经销商当学徒，但在家里吃饭。他发现饭还没有做好，自然感到不满了。 但当他听说水晶不见了之后，就把吃饭的事给忘了，把一肚子怨气从母亲身上转移到了继父身上。当然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凯伍先生把水晶藏了起来。但凯伍先生坚决说自己对水晶的下落一无所知，与此事毫无关联。*后他被逼急了，把妻子和继子先后骂了一通，说他们把水晶藏了起来，目的是想私自把它给卖了。于是双方开始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剑，结果凯伍太太方寸大乱，一会儿歇斯底里，一会儿怒气冲天，还搞得继子下午去家具店上班迟到了半个小时。凯伍先生躲到店里，以避开情绪激动的妻子。 在继女的主持下他们晚上又重提此事，这回少了许多火药味，是在一种慎重的气氛下进行的。晚饭吃得很不愉快，*后又造成了一种令人不快的局面。凯伍先生*后再也受不了了，猛地把前门“咣”的一摔，愤然而去。剩下的人趁他不在好好把他给数落了一番，然后把整幢房子都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希望能找到那块水晶。 第二天那两位顾客又来了。凯伍太太接待他们的时候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他们这才知道简直没有人能够想象她在和凯伍先生结婚后的日子里受了多少委屈。她还断章取义地讲述了水晶失踪的情况。牧师和那个东方人默默地相视而笑，说这确实十分离奇。当发觉凯伍太太似乎要把生平经历都讲给他们听时，他们便离去了。而凯伍太太仍存有一丝希望，请牧师把地址留下来，以便能够通知他——如果她能从凯伍先生嘴里套出些什么话。于是他们便把地址留了下来，但后来显然地址又不知扔哪儿去了。凯伍太太现在根本记不得这码事了。 当天晚上凯伍夫妇似乎都没劲儿再吵了。凯伍先生独自一人吃着晚饭，黯然神伤。这与前几天那种闹哄哄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一段时间凯伍家的气氛很紧张，因为水晶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顾客登门。 现在我们也没必要对此事遮遮掩掩了，必须承认凯伍先生撒了谎。他完全清楚水晶在什么地方。它在威斯特伯恩大街上圣·凯瑟琳医院的助理示教讲师杰克比·威斯先生的房内，在餐具柜上一个美国威士忌开瓶器旁边，一部分用黑色的天鹅绒盖着。这个故事的细节就是从威斯先生身上引出来的。凯伍先生把水晶装到盛星鲨的袋子里带到了医院，极力劝说这位年轻的研究人员替他保管好这块水晶。威斯先生开始时还有点半信半疑的。他同凯伍先生的关系有点特别。他对性格古怪的人有一种好感，曾不止一次邀请过这位老人到他房间里抽烟喝酒，听他调侃对生活有趣的看法，尤其是对妻子的看法。威斯先生也碰到过凯伍太太几次，都是在凯伍先生不在店里没法来应酬他的时候。他知道凯伍先生经常横遭干涉，考虑再三之后决定给这块水晶一个藏身之地。凯伍先生许诺说以后有机会再详细解释为什么对这块水晶情有独钟，但他毫不含糊地说在水晶里看到过幻影。当天晚上他就来拜访威斯先生了。 凯伍先生讲了一个曲折复杂的故事，说这块水晶是在一个强制拍卖会上和其他一些零散物品一起买来的，拍卖的是一个古玩商的财产。凯伍先生并不知道这块水晶值多少钱，于是只标了十先令的价格。这块水晶以这个价格在他手里待了几个月，在他想“降价”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时他的健康状况很差（必须记住，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在恶化）。妻子和继子、继女对他不闻不问，甚至有意虐待，这让他感到无比难过。妻子爱慕虚荣，出手阔绰，冷酷无情，并且越来越爱偷偷喝上一杯。继女吝啬小气，横行霸道。继子十分讨厌他，而且一有机会就表现出来。生意上的事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威斯先生认为凯伍先生恐怕偶尔也会放纵自己一把。凯伍先生从小就不缺衣少食，又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这搞得他一连几个星期都受着忧郁和失眠的折磨。他害怕打扰家里人，因此当难受得受不了时，就会从妻子身边悄悄溜走，在家附近四处游荡。在8月底某一天的凌晨三点，他不知怎的就转到了店里来。 除了一个地方之外，这个肮脏的小店里一片漆黑，他看见那里有奇特的光在闪。他走近一看，发现原来是那个水晶蛋在闪闪发光，它在橱窗对面的那个柜台的角上放着。一束微光透过窗板的缝隙射到那块水晶上，似乎要充满整个水晶。 凯伍先生在年轻的时候学过光学，发现这种现象不符合光学原理。他知道光线进入水晶经过折射之后会在其内部形成一个焦点，但这种漫射原理与现在亲眼所见的现象并不一致。他又往前凑了一下，把水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探究科学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活了，就是因为有这种好奇心他才选择了这个职业。他惊奇地发现水晶蛋里的光线并不稳定，而是在蛋内的物质里扭动着，似乎水晶是空心的，里面充满了发光的气体。他绕着水晶转来转去，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它，突然发现自己站到了水晶和光线之间，但水晶仍在闪闪发光。他感到万分惊奇，于是把它从那束淡光下拿走，拿到店里*暗的地方。它仍然熠熠生辉，三四分钟后光线才慢慢减弱，直至消失。他又把它拿到微弱的自然光下，它立即又开始发光了。 至少目前威斯先生可以证实凯伍先生讲的这个离奇的故事。他自己也曾好几次把这块水晶拿到光线下（光线的直径必须小于一毫米）。在完全没有光线的状态下，譬如说在被天鹅绒裹起来的情况下，这块水晶看起来的确微微发光。但它发的光似乎有点特别，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就哈宾格先生（这个名字对与巴斯德研究有关的科学书籍的读者都很熟悉）而言，他一点都看不见。威斯先生对此的欣赏能力比凯伍先生要强出许多。即便是对凯伍先生本人而言，这个本领也有很大的差别：只有在极度虚弱和疲劳的时候才能看得特别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