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猎人/(日)宫部美雪

咖啡店“翌桧”和田边书店位在街道同一侧。店里的椅子摇摇晃晃，冷气不强，玻璃窗也脏了，但他们家的咖啡却特别好喝。明子背对着褪色的壁纸，微微低着头。从她的样子来看，她找岩老爹的理由应该不单纯。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岩老爹称明子为“小姐”，称明子的母亲为“夫人”。他不是刻意这么称呼她们，而是自然叫习惯了。
即使已经坐在“翌桧”的椅子上，明子还是把《寂寞猎人》放在大腿上。看来她的烦恼似乎与这本小说有关。
《寂寞猎人》是安达和郎失踪执笔的作品，因此它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他未能完成*后三分之一，也就是所谓的解谜篇的部分。他的失踪起因于意外事故，因此在解谜篇前绝笔。岩老爹心想，或许对于一个推理小说家而言，这正是*完美的结局。
安达和郎失踪时，安达家与出版社为了如何处置《寂寞猎人》，起了严重冲突。遗族期盼以未完成的状态出版，然而出版社却坚持无法出版没有解谜篇的推理小说，要求由年轻作家完成未完成的部分，以完整的内容出版。
“我和母亲讨论后，还是认为不妥，便拒绝了出版社的要求。”
双方终究无法达成共识，于是出版社收手，未完成的《寂寞猎人》就以遗族自费出版的方式问世。
“当时还造成不小的话题呢。”不仅因为它是安达和郎的绝笔作，而且它的内容更具话题性。
安达和郎在《寂寞猎人》中，首度试图在他擅长的耽美、梦幻的故事中，融合现实社会现象——当时的书评如此形容这部作品的写作风格。
他过去的作品多属密闭空间的杀人事件，或是大家族内的爱恨情仇引起的血淋淋的惨案，等等。然而《寂寞猎人》的剧情完全有别于以往。安达和郎过去激烈抵抗社会派的主流风格，然而这篇作品乍看上去，似乎有意迎合主流。
故事的开端在东京郊外Ｈ市，某处新兴住宅区的一角发现一具被刺杀的年轻男子的尸体。现场未发现凶器，遗留物中也未发现可靠线索。
被害者是一名任职于当地区公所的老实公务员，新婚两个月，公私两边都过着朴实且幸福的生活。凶手未取走被害者的物品，因此分析并非抢劫。然而警方进行缜密的调查后，未发现死者与任何人结怨。男子为何遭人杀害呢？
警方尚未破案，这时又在横滨山下公园中出现一具被刺杀的年轻女子的尸体。死者今年才十八岁，刚到市内的银行上班。这回的行凶动机似乎也不是抢劫，更不像报复行为。两件命案的辖区不同，因此警方并未调查其中的关联性。两起案件都遇到了瓶颈，小说就此换了一个章节，出现了杀害两名被害者的“凶手”的告白……
安达和郎在告白这部分，将他的文字风格发挥到淋漓尽致，以他独特的黏腻文笔叙述杀人的美学、神的意志，等等，岩老爹实在搞不懂其中的含义。不过，稔常看这类小说，这个岩老爹唯一的不成才的孙子在看过《寂寞猎人》后说出了他的感想。
“这就是现在所谓的Psycho killer 小说。”
“什么是Psycho killer ？”
“可以解释为无动机杀人吧。”
“吴洞鸡？”
稔怕岩老爹不懂，在空中写出“无动机”三个字。
“类似过路煞神那种人吗？”
“嗯，过路煞神也算吗……”
“你也搞不懂吗？到底是什么呀？是不是像在森下町发生的那种恐怖事件？”
“你是说佐木隆三那本《深川过路煞神事件》里的命案吗？怎么说呢，那是滥用药物的结果吧，和Psycho killer 不太一样。虽然那起事件已经够恐怖了。”
“我搞不懂这种事啦。”
结果稔一脸严肃地说道：“爷爷，你们那个年代的人应该难以理解吧。而且在你们活跃的时代，几乎不可能有人无动机犯下凶杀案呀。”
岩老爹心有不悦：“爷爷现在还是很活跃啊！”
“那就是你的不幸。你必须眼睁睁目睹这个时代的悲剧呀。”
稔把棒球帽反戴，岩老爹当时奋力挥拳在他的棒球帽上。
岩老爹恍惚想起这段对话，然后直视明子。
“你父亲的这本小说有什么问题吗？”
明子在回答之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气中混杂了咖啡香，扑向岩老爹的鼻腔。
“我曾向你提过，当我们开始整理藏书时，杂志报道过这件事。”
岩老爹点头。
“侦探小说传奇作家安达和郎家属有意变卖作者藏书”——当时有这么一篇小小的报道刊登在某杂志的角落。
“因为那篇报道，在那段时间，父亲的作品再度受到读者的注意。”
“这我也记得很清楚。”
安达和郎的作品在十二年前的销路已经够勉强了，现在那些旧作更不容易得手。虽然只是暂时性的风潮，不过由于这篇报道，让岩老爹在市场上遇到同行时，常听他们说正在找安达和郎的小说，或是客人已经预购了等风声。
“我想这个人也是当时的读者之一。”
明子摊开《寂寞猎人》一书，取出一张夹在书里的明信片。
“请你过目。”
“那我就不客气了。”岩老爹拿起那张明信片。正面清楚地写着安达家的地址以及收信人姓名：“安达和郎先生收”。看得出发件人试着写出工整的字，不过字迹结构松散，实在不好看。对方使用原子笔，邮戳是四月三十日，来自京桥邮局。
翻至背面，岩老爹不禁吃了一惊。蚂蚁般的小字，以横式密密麻麻地写满整张明信片。
“我需要老花眼镜呢。”
“我妈也这么说。”
岩老爹从衬衫口袋取出眼镜戴在鼻头上，读起明信片上的内容。极度难读的文字群向岩老爹袭来。

展信愉快
原谅我突然写信给各位。我是安达先生的书迷，醉心于他的作品，更由衷信仰他的文字世界。这封信是为安达先生的家属而写的。
我认为安达先生是个天才。我在读了《寂寞猎人》后，坚信这件事。在他众多优秀的作品中，这部小说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世纪杰作。我相当遗憾这部小说成了未完成的绝笔作。
然而，我想对家属说，我能够推测这部作品的结局，并代替作者完成它。除了我之外，无人能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今天我会写信给各位，就是想传达这件事。我还会再度来信。

岩老爹读完后，抬起双眉。他发现正在柜台以虹吸式咖啡壶煮咖啡的“翌桧”的老板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可能是岩老爹的表情太滑稽了吧。
“这到底是什么？”
“很可笑吧。”明子说。但她的语气没有半点笑意，反倒显得有些不安。
“这人真的打算完成作品吧。”
“我和母亲也这么认为。”
“然后呢？他把自己的作品寄来了吗？”
明子缓缓摇头。
“接着寄来了这张明信片。”
第二张明信片的邮戳是五月六日，这次来自新宿邮局。

展信愉快
原谅我上回冒昧写信给各位。我要向各位报告一个好消息。我已经完成《寂寞猎人》的推理与创作。其实早在上回寄信时，我就能够断言我的才华，不过我还是决定在完成后向各位报告。
《寂寞猎人》是一部杰作。这么棒的作品，应该以*震撼的方式介绍给读者，这才能够符合我的功劳。因此，我计划将《寂寞猎人》中的剧情呈现在现实世界中。这部杰作中的命案将实际发生在现实社会，*后终将一一揭开谜底。
执行者非我莫属。
我打算向各位报告执行的过程，不过也请各位留意报纸的社会版。

这次，岩老爹真的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睛差点使得眼镜滑落下来。
“翌桧”的老板慌张地问道：“岩老爹，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他答得心不在焉，一口喝下冷掉的咖啡，然后凝视明子。
“这家伙不得了耶，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
明子默默地从《寂寞猎人》一书中取出一张剪报。
“这是今天早上的报纸，电视新闻也报道过了。”
岩老爹取下剪报后，读了其中的斗大标题：八王子发现年轻男子遭刺杀的尸体。
被害者是一位二十六岁的男性，是一名地方公务员。
“那么，我能帮些什么忙？”桦野俊明问道。
他正在岩老爹家中，坐在干净整洁的客厅里，两人之间隔了一瓶剩了一半的啤酒。
桦野俊明——被昵称为“河马兄”，今年三十三岁。任职于警视厅搜查一课，是一名活跃于前线的刑警。他是岩老爹已故好友的独生子，也是田边书店的幕后老板。他这句疑问是以警察的身份询问岩老爹。岩老爹想尽办法抓到了忙碌的俊明，拜托他在打烊后的深夜到家里坐坐，将安达明子说的那段疯狂故事告诉了他。
岩老爹靠着未开的电视机。他不看深夜节目，白天又几乎都在店里，因此岩老爹的这台电视只有这项用途。
“我才想问你能帮什么呢。”
俊明歪着头看了啤酒瓶旁的剪报。
“只是巧合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安达家的小姐也说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我也希望这是巧合啊。”
“基本上，我很难想象对方只为了这一点动机就杀人啊，”俊明一边以手指转动下酒菜的花生一边说，“这小说里有多少人被杀？”
“五个人。”
**位是年轻男子，公务员。发生在东京郊外的新兴住宅区，Ｈ市。
第二位是年轻女子，粉领族。横滨山下公园。
第三位是中年家庭主妇。东京都内Ａ区。
第四位是独居老人。东京都内Ｋ区。
第五位是十四岁的国中女生。东京都内Ｍ市。
“如果这些凶杀案全部成真，那的确不得了了。”俊明皱起眉头，把花生丢进嘴里。
“这算不算前所未有的怪异事件啊？”
“没那么严重。不过如果这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连续杀人事件，而且动机不明的话，确实会引起社会不安。凶手使用同一种凶器吗？”
“全是同一种凶器。”岩老爹露出阴森的笑容说，“而且都是起因于同一种狂气。”
俊明一脸疑惑，岩老爹在空中写下“狂气”二字。
“要我玩这种文字游戏，真是扫兴。”
俊明搔了搔后脑勺说：“对于凶手而言，这称得上是符合他个人逻辑的狂气杀人，是吧？”
“应该是吧。”
“这就是所谓的Psycho Killer 啰？”
“稔看过《寂寞猎人》，他也说过一样的话。”
“这么说，有人受到这部小说的刺激，计划进行模仿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