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牌女孩

精彩片段（一） “太棒了。”波利跳上博物馆的台阶。今天她穿了一条柠檬黄薄裙，来向伦敦的盛大日光致敬，阳光照耀之下，泰晤士河变成了一条银色光带。时值三月，所以她搭配了紫色的长筒袜、绿色的蛇皮细跟鞋和毛皮领的复古风大衣。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她看，当然，除了穿着以外，另一个原因是她说话的音量随时都像在体育馆里开演唱会。“我是学艺术史专业的。安妮你的专业是什么？”
“没专业，”安妮小声答道。波利讲话太大声，她就替她低声，“我高中毕业就上班了。”她没什么钱上大学，妈妈说她找个工作会更好，这样生活就稳定了。“不要痴心妄想了，安妮。”妈妈这样说道。有时她会想，是否在平行世界中还有另一个安妮，会坐在图书馆里，会戴着毛围巾跟人讨论文学，会踢起自行车轮底下的秋叶。
“我觉得我这专业挺搞笑的，其实就是天天看着好看的画。我有个理论：如果你只看好看的东西，只闻好闻的东西，只听好听的东西，就会乐观快乐。”
安妮觉得不靠谱，人身边怎么可能只有好看好闻好听的东西呢，总会有脏兮兮的公交车，气钻的噪声，外面特拉法尔加广场上就有一个。*后，还有无可避免的死亡。让死亡也变得可爱，那是不可能的。“美术馆要多少钱？”如果她老跟着波利到处跑，每月预算就要撑不住了。她今天下午请了假才能来这里，莎朗的眉毛都快挑上天了。
“免费的啊！你以前从没来过吗？”
“不记得来过。”以前，她有三个闺密——简、米里亚姆、萨拉，简老想给她们取名叫“神奇四人组”。她们四个每周六都会来市区里玩，看展览，买东西，下馆子。不过她们现在不说话了，于是安妮也就让这习惯随之瓦解。她觉得有点惭愧，她住在这里，出门就能受到这么好的文化熏陶，她却每天在家里看电视。
波利又抓住了她的手臂，拉着她往里走：“赶紧，我说过要给你看裸女的。”
安妮尾随在波利身后，在她的大嗓门里瑟瑟发抖：“这个是德加[①　德加（Edgar Degas）：法国印象派画家。
]①，一个老变态，但画的红发女孩都可好看了。我要是红发就好了，你想不想？我就觉得红发的人生肯定更刺激，你看他画的她们的后背，多优美，多娇弱。然后这个是鲁本斯——我想给你看的就是这个。”
安妮盯着画看，一大片起褶的屁股，突起的肚子，油腻的白花花的大腿。波利没说错，果然很像她。她只是没有画中人那浅而松软的头发。“所以，过去的人觉得这样好看？”
“过去的人觉得瘦就是穷，或者病，”波利比画着自己枯瘦的身形，“不过他们也不至于骂人是死瘦子。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现在认为是美的东西，在文艺复兴时期是丑。审美是一直在变的。”
“那我生错了时代，”安妮说。她忍不住凝视画中人珍珠色泽的肌肤，她们才不会故意美黑，只有粉红乳白。皮肉上的皱纹也是光辉而鲜活的生命体，你知道，那是蜂蜜牛乳与鹿肉外脊的滋养。画中女子环抱着自己，骄傲而风情万种，令人心醉。
“这幅是我的*爱，”波利将她拽到了另一幅裸体画前，这次是一个斜躺着的女人，以背示人，透过手镜凝视着赏画的人，“《镜中的维纳斯》，我真爱这粉色。我本想把伴娘礼服做成这个颜色，但就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安妮猛地转头，惊讶万分。这是她**次听波利提到自己结过婚。快问，多问几句，她想。然而，她还是胆小了，波利心情好到冒泡泡，她不愿破坏。
波利还在看着那幅画，似乎想记住它的每一寸；“你知道我有什么愿望吗？我希望能每周来一次，就这么看着这画。因为我觉得，这画我永远也看不腻。可我没有，我光在看那些没用的东西——我讨厌的同事，肮脏的地铁车厢，网上说哪个明星又胖了的无聊八卦。老是到处跑去开会，想能不能拿下来这个睫毛膏客户，要不要开始练普拉提。我把时间全给浪费了，安妮。”
安妮不知该如何回答：“那样活，一定也能看见些美丽的东西吧？”
“哦，倒是有，”波利叹气，“大峡谷的夕阳，泰姬陵，雪中的阿尔卑斯山，还有别的。但那并不够，怎么能够呢？我什么都想看，我永远不想停下。”
安妮怕波利会哭，于是轻轻将手放在了她的手臂上。她不会对波利说，没关系的，因为的确有关系。“但我们现在来这里了啊，”她说，“我们现在就可以看你爱的画了。”
波利深呼吸，微笑：“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站在这里，看着我爱的画。我们都死去后很久，这幅画还会在这里，还会美得要死要死的。对了安妮，我觉得咱们现在该去所有博物馆*精华的部分了——纪念品商店。然后去吃蛋糕。” 精彩片段（二） 波利指向旁边：“喷泉！在喷泉里跳舞！”
“你疯了吗？那水得多脏啊？”
波利已经朝那边走了，回头朝她喊着：“‘哦不，我会生病的！’那又怎样呢？来吧安妮，人生的真谛不是躲开暴风雨，而是学会在雨中舞蹈。你的冒险精神都哪儿去了？”
她的冒险精神没有了，这辈子都不会有了。事实上，她都不觉得自己这辈子曾有过冒险精神。“波利！”波利已经过去了，那喷涌的冰冷的喷泉，闻起来就像公共游泳池一样。安妮追了过去，波利已经到了池边，正在脱大衣。
安妮快吓死了：“这里应该是禁止游泳的吧？”
波利翻了个白眼：“那挺好的，把我抓起来吧，我还没被抓过呢。”
“可是——”
“行了安妮！你在喷泉里跳过舞吗？”
她当然没有，她见过的喷泉都是些不幸夭折的都市艺术设计，池子里面堆满了烟头。
“我的天。”
波利已经脱了鞋袜，脚趾细瘦，指甲染成银色，火柴棍般的双腿上布满伤痕。然而她大笑着，一踏入水：“天，这水真凉啊！你快进来啊！”
安妮打死也不想进这个又冷又脏的温泉。她要是得小儿麻痹症怎么办？她这岁数了还能得吗？
一个穿着黄色保安制服的彪形大汉走了过来，边走还边用对讲机说话：“女士，麻烦您出来。”
波利正拎着裙角，到处踢水。“为什么？”
保安的表情好像遇见智障了：“呃……为了您的健康安全着想。”
“哦，那没事的，我快要死了。如果需要签免责书之类的话，我没问题。”
保安看向安妮，安妮只能无奈耸肩：“不好意思，她是病得很重，而且……”
“您劝她出来吧，要不然我就得抓她了。”
“您是真的警察吗？”
“不算是，但我认识警察。”
安妮有种感觉，眼下这一刻就是她重要的转折点。波利只想死之前在公共喷泉里玩一次水而已，她要么退后一步，让他阻止波利，要么就……
“您干什么呢？”这男人好像整个人都惊了，“快住手——别脱了您！”
安妮正拉掉双脚上的靴子，然后用手掏着裙底，拽掉了她那条很土的羊毛长筒袜。然后，她也跳了进去，水凉到跳脚。
“天啊！”
波利笑着拍手：“安妮加油，安妮真棒！”旁边的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开始拍照了，安妮缩了缩。
波利攥住了她的手：“赫布登女士，能邀您共舞吗？”
“天啊波利，我真的不……”
“来嘛！目的就是要在喷泉里跳舞，不是光蹚蹚水，”她对围观群众叫道，“给放首歌，我们就给大家表演个节目！”
“天啊，别，真不……”
有人开始用手机放《纽约，纽约》，手机的低音质听起来分外刺耳。
“这里又不是纽约！”安妮朝那人喊了一句。
“没关系，来吧。”波利用手臂环住了安妮的腰，腿也抬了起来。安妮不情不愿地入了戏，水花溅起，湿了她的裙摆——这水里肯定有传染病。扑通一声，又爬进来好多人——是群外国交流学生，牛仔裤卷到膝上，用西班牙语又笑又骂。父母们将孩子举高高，也放进了水池里，空气中充满了水声、大人小孩的叫声。歌曲行至*后一句，众人开始大合唱：“纽约，纽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约！”
波利鞠了一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天啊，笑死我了。”
人们渐渐散开，掌声与笑声经久不断。那样的一刻，已经过去了。在那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伦敦人停下了各自分别的脚步，彼此相和。那一两分钟，对安妮仿佛就是永恒。
波利依旧大口喘气。
“你还好吧？”安妮担心地问。
她咳嗽着点头：“没事，值得。刚才真是太棒了。”
“嗯，棒，你现在能出来暖和暖和了吧？咱们去喝茶吃蛋糕？”
她又咳嗽：“喝茶吃蛋……糕……不……不错。” 精彩片段（三） “那个，她给咱们俩下命令了。”
“啊？可我马上就要去上班了。”
“请病假。”
“不行，我……”
“求你了安妮，这件事我必须要做。我不能就坐在这里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看着她死，听着爸妈吵架。而且波利那么坚持，我知道这个100天的计划挺傻的，但好像真的给了她点希望。就算不是希望，总之也有些作用，是让她不放弃的理由，每天早晨睁开眼的理由。”
安妮也是这样想的。她低头看表，现在是早晨8点。“命令是什么？”
乔治掏出了一页纸。
安妮看了看：“你在逗我吗？”
“没有，而且她说了要拍下来。她说，因为她自己不能去。所以——你能打电话请病假吗？”
安妮很不想这样，她假装生病的声音根本没人信。“我*不会演戏了。”
“那你走运了，面前就是一位名演员，”乔治伸出一只手，“电话给我。打过去找谁？”
安妮将手机递了过去，一路拉到那个号码。“莎朗·霍顿，找她就行。就说我神经崩溃了什么的。”
电话全程她都用袖子堵着嘴，要不然会笑场。“……问题在于，莎朗……我能叫你莎朗吗？好的谢谢。你一听就是好人啊莎朗。问题在于，可怜的赫布登女士照顾她妈妈和朋友，太累了，我们得把她留下观察。她精神太差，得喝点儿补药。”他在诺埃尔·考沃德[①　诺埃尔·考沃德（Noel Coward）：英国著名编剧、演员。
]①口音和高冷伦敦东区腔之间自由切换，“你懂的，莎朗。我一听就觉得你懂。我？哦，我叫肯特·布洛克伍德，这医院的护士长。我们都觉得赫布登女士太了不起，简直高风亮节，上嘴唇子比那钢筋还硬。谢谢。上帝保佑你，莎朗。”他挂了电话，转着花儿将手机递回给安妮。
她假装鼓掌：“给你个托尼奖。”
“我很努力的。”
“你老家到底是哪里的，肯特·布洛克伍德？”
“大概是莱特肯尼[①　莱特肯尼（Letterkenny）：爱尔兰重镇。
]①那旮沓吧。估计她有几天不会烦你了，你也可以去办公室转转，表演一下高风亮节的忍辱负重，走运的话他们会主动让你回家的。”终极胜利就是单位主动让你回家——你很努力地去上班，但实在是病得太重没法继续工作，于是你就可以毫无损失地回家了。
“‘你一听就是好人啊莎朗’，”安妮咯咯笑了起来，“简直太厉害了。好吧，现在咱们去索普公园？”
“去索普公园。她让咱们顺路接上科斯塔斯。”
安妮看向罗杰和瓦莱丽，他们还在吵架，但声音没那么高了。“咱们是不是……”
“不要，走就行了。波利运气多好，她还能假装昏迷。” 来到医院外面，乔治扬臂拦下一辆出租车。安妮踌躇不前：“索普公园不是挺远的吗？要不坐地铁吧？”
“波利给了我一堆现金，她希望咱们今天好好玩。而且咱们要是打着黑色出租车去接他，你说他那小脸儿得多荡漾。”
两人钻进舒适车座，将阴雨不散的刘易舍姆关在车外。她打量着乔治：“你喜欢他是不是？”
“《希腊人佐巴》[②　《希腊人佐巴》（Zorba the Greek）：希腊作家尼科斯·卡赞扎基斯作品，曾改编为电影。
]②？他挺萌的，不过，人这么好在伦敦可活不下去。”
“你是真的‘喜欢’他那种喜欢？”她故意强调**个“喜欢”。
“他还是个孩子呢，而且每天的工作是打奶泡。”
“行了，”安妮不满道，“他已经尽力了，他很努力的。”
乔治看起来很内疚：“我知道。只是他——他那么快乐，你懂吗？所以我就觉得很内疚。他在这里是孤身一人，离家那么远，事业豪无进展。可他还能很开心，很阳光。就连工作很闹心的时候都是。”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哦。我们——我后来才发现，我们是去同一家健身房的。”
“你还真去健身房？我还以为那就是出门躲你妈妈撒的谎呢。”
“是啊，是啊，反正大家都觉得同性恋爱健身，我就健呗。接下来就要去芭芭拉·史翠珊[①　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美国著名流行歌手、演员，被很多男同性恋视为女神。
]①的演唱会了。不管怎么说，我说了，他比我小太多。”
“他22岁，你29岁。而且你才刚出柜几分钟？”
他耸了耸肩：“我在那小柜里曾经待得很舒服。你也看见了，我母亲对于她可爱的小儿子跟穿皮衣和女装的恶心同性恋搅在一起这件事十分地不OK。反正她印象里同性恋就是这样。这跟出柜时间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按照同性恋年份来算，科斯塔斯说不定比你大。能这么算吗？就好像狗的年龄一样。”
“哦可以，我其实很显老了。”
“你看着也就28岁，”她用手肘推了他一下，“波利会怎么说？抓住时光！跳下悬崖！迎风撒尿！什么什么的。”
他叹气：“可能吧。行了，我明白了。但现在，波利这样，而且我正在努力跟凯勒布保持距离，所以我只想有个朋友，懂不懂？”
她微笑，她想象着去接科斯塔斯，跟他说要带他出去玩，他会有多开心。“嗯，我懂。” “准备好了吗？”
“我的天啊，我要吐了。”
“我刚才要是没吃那棉花糖就好了。”科斯塔斯满面苍白。这过山车是*可怕的那种，一会儿猛冲一会儿转弯，他们缓缓上升，越来越高。安妮刚才狼吞虎咽了一堆汉堡、薯条和奶昔，现在胃里翻江倒海。她不是18岁小孩了，这事是会有后果的。脚底下，地面上的人那么小，那么远。
“走咯！”车速加快。她指关节变白，科斯塔斯紧攥着她的手，另一边紧攥着乔治的手。乔治没被攥住的手则将手机举了起来，手机链绑在手腕上以防掉落。“好的！”他叫道，过山车启动的声音越来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