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角(20世纪现代经典文库)

我一直担心他们不让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现在终于放心了。罗德曼之所以今天跑来，显然是为了看我的笑话。然而，当他看到，我不仅自己能上下楼，打扫卫生，还把书房搬到了楼上，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当然，我也因此而洋洋自得。下午时分，由于没有得到想要的“数据”，罗德曼一个人悻悻地离开了。 到了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录音机前，听着磁带转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响，对着麦克风录入时间和地点：“一九七○年四月十二日，加利福尼亚州，格拉斯瓦利 ，黄道带平房。” 此时此刻，我很想让不相信时间的罗德曼留意一些东西：我开始建立当下，而当下持续向前。我所建立的东西现在已被埋葬在一层层的磁带条里，成为过去了。在我能说“我在”之前，我便已成为“曾在”。赫拉克利特 和我都是“万物皆流”的信奉者，我们都知道“流”是由诸多模仿和重复彼此的部分构成。无论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是岁月的累积。无论你和莉亚怎么看，是过去的我造就了现在的我。我和我的父母、祖父母，拥有很多相似之处——无论是身材、肤色、头脑、骨骼（这一点确实不是什么好事），还是脾气、性格、喜好、道德观和道德瑕疵。当然，关于道德瑕疵的形成，我更愿意将其形成归因于成长环境。 我在祖传的老宅里住着，这宅子历经沧桑，就连里面的空气都承载着历史的厚重。我的祖先庇佑着我，犹如拐角处的紫藤庇佑这老宅——从外头看，藤蔓蜿蜒曲折，攀缘而上，绕房三两圈。令人不禁感叹，倘若墙上的紫藤断裂，这宅子恐怕也会随之倒塌吧。 罗德曼和大多数社会学家一样，没有历史感，也不重视过去。他们这代人大多这样。对他而言，历史只是一门夭折了的社会科学。“世道变了，老爸，”他经常这样跟我说，“虽能回顾过去，但难以预知未来。也许它曾经可以，或似乎可以。但现在不行了。”他认为我顽固不化，估计还会在枕边跟他妻子这样议论我： 他真是疯了，竟然要求自己一个人住……我们怎么才能……除非……真是没办法……万一他的轮椅从门廊滚翻下去了，谁扶他起来？……他连点雪茄都很困难。倘若着了火，那就更麻烦了……真是个老顽固……小孩子都比他省心……他丝毫不考虑那些在照顾他的人的感受……他天天说，“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手稿”，他说，“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祖母的手稿、书籍、回忆录、物品，还有奥古斯塔??哈德森去世后从她女儿那里拿回来的上百封书信……还有祖父的遗物，父亲的，我自己的……百年家谱。”好吧，我就不明白，他为啥不把这些文物赠给历史协会呢？或许还能得点儿奖金呢。而且，又不影响他搞研究。他为啥偏偏喜欢独自一个人住在这座破房子里，天天与蜘蛛网作伴？再说，这座破房子足足有十二英亩。如果他同意，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好。我不怪他们，我只是抗拒他们。罗德曼一定会跟莉亚说，我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让埃德把楼上其他房间封死，只留下卧室和洗刷间，还有这间书房。楼下只留厨房、图书室和阳台。一切安排妥当，井然有序。没有“数据”。 我知道，如果我坚决独自生活，他们肯定定期过来看我。如果发现我有衰老或疼痛加重的迹象——也许这正是他们期望看到的——他们就会蹑手蹑脚靠近我，拿个绳子套住我又老又僵的脖子，把我送到门罗帕克的养老院。说实话，那所养老院名声不错。住在里面的老家伙生活充实，心情愉悦。如果我仍然固执己见，他们肯定会让电脑帮我做决定。人不能和机器讨价还价。罗德曼将数据输入电脑，所得结果只有一个——我需要有人照料——我必须去养老院。 我想让他们知道，我虽然年龄大了，而且行动不便，但生活尚能自理，头脑也很清楚，而且还想弄明白很多事情。现如今，我终于能够坐下来，一个人好好想一想。谁曾有过比这更好的机会？就算我不能转动脑袋，但可以转动轮椅，同样能面对任何方向。和罗德曼正相反，我选择回首过去，而且坚信，这才是正确的方向。 刚刚截肢的那段日子里，我有很长时间都在卧床自怜，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如同笼中之鸟。我想在塞拉丘陵 上空倒着盘旋，俯瞰下方。既然难以预知未来，我只有回顾过去。我所说的过去并非针对艾伦，我不针对任何人。我叫莱曼??沃德，娶了艾伦?? 哈蒙德为妻，有个儿子罗德曼?? 沃德。我教授历史，撰写过一些有关西部边疆的图书专著。也许命该如此，我还遭受了一场意外，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如今才能坐在录音机前，对着麦克风自言自语——我并不是故事的主角，只是庞大参考系中的一个参考点。我反复阅读祖父母的手稿，尤其在读祖母的手稿时，我隐约地感觉到，我们的生活居然如此贴近。然而，我虽能意识到个中关联，却又无法全然领悟。我想试着过一把他们的人生，只有这样，我才能逃离眼前的生活。实际上，当我顺着鼻尖往下看，看到自己空荡荡的右腿，立刻清醒了许多——想让时光倒流，显然是痴心妄想，就像我现在很想再次获得双脚触碰地面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