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管医生手记 八细胞的承诺

才过完年，我们科的“生意”又开始逐渐恢复了。
护士补小花带领着一众护士，热火朝天地给每个诊室的门口都贴上了喜气洋洋的春联。
中规中矩的“医护同工一心除病痛，中西团结协力保安康”“济世良方祛邪扶正，回春妙术固本清源”归我们科室两个主任的诊室。
我和大师姐交替坐诊的那间门框上却贴着“天时孕育麒麟子，地利滋荣德善门”，横批“兰馨征瑞”。补小花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因为我和大师姐都是女医生，她觉得“兰馨”两个字一看就知道这里坐诊的是美好的女子。
嗯，勉强笑纳。
我们科的病人，不像别的科。比如一个人连续几天感冒发烧到39摄氏度，他一定会火急火燎地挂呼吸科，比如一个人吃饭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他可能一个晚上都撑不住，半夜就会挂急诊。还有许许多多耽误不起的病，如外伤、腹痛、心梗、脑梗、食物中毒……病人是等不起的。
而我们科的病人，等等不会有生命危险，不但能等，而且更多的时候，她们不得不等。
好多医生羡慕我们科。
我一个同学说羡慕我钱多、事少、技术含量低，不用救死也不用扶伤，还不用值夜班，手术嘛都是些小手术，好轻松啊！
似乎我捞到了医院里*大的便宜。
我脑中争先恐后地跳出若干弹幕，嘴上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是生殖科的一名医生。
当年**次来到生殖医学科轮转实习的时候，看着堵在我们主任门口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我，作为一个应该冷静、自持、淡然的医生，目瞪口呆。
原来天下真的有那么多生不出孩子的女人。
各种年龄、各种体形、各种肤色、各种颜值、各种受教育程度，都面临着同样一种人生困境——生不出孩子。
作为一名生殖科医生，总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为什么现在不孕不育的人越来越多？包括我老妈，在家也会时不时感叹：唉，现在咋那么多人不会生呢？想我们那时候多容易啊，自己什么时候有了都不知道，一去医院就查出来怀了，怀孕时还干活呢。什么产检呀什么叶酸呀，听都没听过，生出娃来不也是健健康康、聪聪明明的吗？这本应该自自然然、顺顺溜溜的事情，怎么会成为个大问题？
每次，我都秉着普及基本医学常识，灌输正确、科学生育观的良苦用心，跟我妈卖萌：“如果你提前准备，按时产检，我可能会长得更好，颜值更高，脑子更聪明。”
飞快地换来我妈一个悠长而有力的“屁”字。
今天上班前，她一边给我打着豆浆，一边又在嘴里碎碎念。
我又好气又好笑，截住了她的话，说：“我问你三个问题。”
在豆浆机沉重又洪亮的轰鸣声中，我以一名专业医生的架势，气势汹汹地展开了三连问。
“**问：你们那个年代，环境污染有现在严重吗？”
我妈马上说：“没有，但是当年的生活条件也没有现在好啊。当年我们都吃什么啊，吃个鸡蛋就已经很不错了，哪像现在，我看到处都是广告啊，吃燕窝啊，吃维生素啊，各种吃。我们当年吃什么了？小孩儿不也长得挺好……”
我无奈地打断了我妈的感慨，反击开始第二问：“说到吃，现在的食物确实是丰富了，生活质量确实是提高了，但你们那时候的东西有现在不靠谱吗？你们那时有毒奶粉吗？有苏丹红吗？有三聚氰胺吗？”
我妈撇撇嘴，脸上显出不服气的神色：“是没有啊，现在有又怎么样？大部分人不是也能顺利生孩子吗？”
我拖长了声音，娇嗔道：“妈——，如果大部分人都生不出孩子，那么人类就要灭绝了，而如果所有女人都能顺利怀孕，你女儿就没饭碗啦。你说你喜欢哪一种结局？”
我妈倒不好意思起来：“是啊是啊，要都能生，你们科也不必存在了。”
我乘胜追击第三问：“你们当年晚上熬夜吗？当年有网络吗？大家晚上吃完饭散会儿步就睡了吧？现在每天熬夜的年轻人有多少？熬了夜拿着手机点外卖的年轻人又有多少？夏天哪家不是喝冷饮吹空调？多少年轻白领在高楼大厦的办公室里工作，个个穿得光鲜亮丽，但是夏天办公室冷得像冰窖，人出不了汗，冬天办公室热得人直冒汗，人的整个生理系统都被打乱了。要不说怎么现在不孕不育的比例节节升高呢。再有，现在的小孩儿，性生活开始得多早啊。我们读书那会儿，牵个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现在呢？就我们医院的妇科，时不时听到还没长熟的小女孩儿去堕胎的事儿，你说要等这帮小姑娘长熟了，还得好几年，就照她们这个频率，真到她们怀孕生子的当儿，这子宫内膜得有多薄？到时候吧，运气好的能怀；运气不好的，就是到了我们科。如果子宫环境不好，做了试管也不见得可以顺利当妈。”
一说到这样的话题，我瞬间就能变为人生导师，忍不住谆谆教诲起来。我一边熟练地剥着煮鸡蛋，一边发着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完全没注意我妈的脸色由晴转阴，又由阴转晴。她表情变幻莫测，嘴角浮出一丝奸笑：“哟，道理你倒是清楚得很嘛，我看你还差一条，现在的人结婚多晚哪。我在你这个年纪，你都已经念小学啦，你呢？都已经三十的人了，连个男朋友的影儿也没有，还成天操心你的这个病人怀不上啦，那个病人生不出啦。你妈我虽然不是大夫，但是也知道，这女人过了三十再怀孕，就是妥妥的高龄产妇。你说说你，就是今年能火速找到男朋友，谈一阵，年底结婚，等到再怀上生下来，*快也是明年。明年——明年你就三十一了!你好些初中高中同学，都结完了吧？有的是不是二胎都生完了？不是我说你，年岁不等人，其实当年你跟小肖……”
眼看话题又转到了我深恶痛绝的单身大轰炸和我一塌糊涂的罗曼史，我后悔不已。真是闲得没事，干吗跟她科普呢？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赶紧三两口把鸡蛋吞进嘴里，一边伸手穿上*近网购的薄荷色羽绒大衣，一边伸手拿包：“妈，我着急上班，豆浆不喝了啊。”
我妈追到门口：“嘿，你这孩子！我才看的一篇朋友圈的文章，喝豆浆能减缓卵巢老化，你快喝了再走……”
朋友圈的养生文真是遗祸不浅，我一边把脚蹬进黑色靴子，一边不要命地继续科普：“放着家里医生的话你不听，你去看啥朋友圈？妈我告诉你，朋友圈里的养生文几乎都是伪科学！还有，就我们生殖科的医生来看，三十不算高龄产妇，超过三十五才算高龄产妇。”
说完，我一溜烟地跑到电梯口，耳边似乎仍然响着我妈的唠叨：“嘿，你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