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拿河畔

这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她有一头浅金色的长发，穿了一件米黄 色天鹅绒薄罩衫。这件雅致的家常衣服和她微微晒黑的肤色很相称。温 柔动人的脸庞上，纤细的眉仿佛由一位巧匠用刀锋刻出，两片微合的嘴 唇莹润饱满。她斜倚在一张木制双人床边。床上铺着一席考究的茶色提 花床单。这间舒适精巧的卧室似乎刚被整理过，四处都闪闪发亮。女子 手中拿着一份邮局新寄来的杂志。她有如天才音乐家一般纤长的手指。 这份出自首都的时髦杂志，苏维埃妇女人手一份，杂志封面上印着“女 工人”三个字。她不紧不慢地翻着杂志，津津有味地看着心仪连衣裙的 裁剪图样。卧室窗外，皑皑白雪覆盖着长青的松林。冬日的夕阳无比吝 啬地在大地上洒下一抹浑浊的灰色光芒。从傍晚降临的那一刻起，柔白 色的薄雾渐渐变得厚重起来，雾气缠绕在苍翠的松枝上，就像一朵朵蓬 松的棉球。从十二月起，黄昏时分的寒意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愈发浓烈了。 这场冬雾仿佛在向即将到来的春天宣战，并且吼声越来越响。 这幢两居室小木屋里倒很暖和，用当地砖坯巧妙垒砌的白色火炉烧 得正旺，只是在屋子的一些角落里，在盖房子时未能填好的砖缝之间， 不时会涌出一丝丝寒风。这幢木屋只有一层，用俄罗斯北方的传统建造 方式搭建而成。选取的木材是经年的风干松木。圆木之粗，一个成人张 开双臂都难以抱拢。在风霜的侵蚀下，圆木的两头都印上岁月的痕迹， 仿佛被注入了黄铜。木屋上面是双斜坡的石棉瓦屋顶，前面一道木制遮 阳篷的门廊。 木屋外一道半米高的轻型木栅栏。从紧闭的栅栏门通向木屋的小路上，竖着一个自家钉制的尖顶木邮箱，箱外没有上锁。木屋方方正正的 窗子上，嵌着天蓝色的窗套。从窗里向房前望去，可以看见一道细长的 板棚，里面种着几棵果树。积雪下露出的几串黑加仑和山楂果，还没有 被红腹灰雀和小麻雀全部吃光 , 在白雪的映衬下鲜红明艳，让人眼前一 亮。修建房屋时，人们曾用麻纤维和青苔精心填补了窗框的缝隙，但仍 有一些热量散了出去。这对于人类来说很难发现，却被小麻雀和山雀们 觉察到了。 于是，这些机灵又调皮的鸟儿，赶在严寒降临之前，在窗户上方的 屋檐下，倚着墙壁筑起了舒服精巧的窝。每逢深夜，愤怒的暴风雪便会 发出长久而尖厉的呼号。自从有了这个小窝，哪怕外面是刺骨的寒风鸟 儿也能妥妥地挨过去了。那位女子的丈夫发现了可爱的小家伙们的避难 所，于是在距离木屋外五米处一棵高大的、黄铜色树皮的松树上，钉了 两个自己做的鸟窝。每天早晨上班前，他都细心地在里面撒下一小撮面 粉、一把金黄色的燕麦或是颗粒饱满的荞麦，也许正因为如此，小鸟们 才没有去碰那些冻山楂果。耀眼的阳光下，枝头上鲜红的果实闪着温柔 的光。 寒冷的街上突然响起了尖锐的、敲击树干的声音，并且越来越响， 好像是一只啄木鸟在敲击树干。女子望了望窗外，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掠 过一丝忧郁，那眼神仿佛在说：“幸福永远环绕在你身边，似乎伸手就 能够到。只是很遗憾，按照上帝的意愿，它又一次从你身边溜走了。” 敲击声没有再次响起，她把脸转向了自己心爱的功课。在这座偏僻的北 方小镇上，这是自己所能实现的、为数不多的一个爱好。时至今日，这 座小镇仍然记得一位早已过气的老作家克罗连科。在去往雅库茨克流放 地的路上，途经雄浑壮阔的勒拿河，抵达巍峨陡峭的左岸时，他曾在镇 外的一间小房子里过夜。